第九十章 田中此何草 阿兄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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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外脚步声响,虽然来人没有着履,只穿着袜子,但在寂静的殿舍之内,那行走的声音却是极其的清晰。听此步声,像是往室中来的,程昼回过神来,调整了下坐姿,挺直腰杆,两手手分别自然地放到膝上,正襟危坐,目视门口。果然,很快,一人在门口出现。

  这人年岁不大,至多二十多岁,但须髯皆已皓白,夜里红烛光中,那满头的白发、颔下的白须,配上其青年的面貌,给人以飘然若仙之错觉。此人名叫王修之,是程昼的一个亲信。

  程昼语音清朗,唤其字,说道:“叔虎,有事么?”

  王修之下揖行礼,恭谨说道:“陛下,武陵王、南顿王求见。”

  程昼兄弟三人,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是其两个胞弟。

  程昼笑道:“叔虎啊,孤尚未登基,‘陛下’二字,不可现下称之。”

  王修之说道:“陛下礼贤下士,久著名誉於国,深得朝野士民拥戴,士心所向,今陛下顺应天意,继承大位,朝野上下的士人都雀喜不已,个个皆说,我大唐中兴有望了!陛下,明天就登基了,这早一晚、晚一天的,臣以为,似也无须这般计较了吧?”说着,嘴角露出微笑。

  说起这位王修之,出身名族,家是琅琊王氏,与那位与桓蒙交好、书法独步天下的王逸之乃是同族,本身亦少有声誉,才能卓著,故早就被视为是王家、乃至江左士流的后起之秀。

  对於程昼,王修之是素来拥护的,这回之所以江左朝中诸公会一致赞同立程昼为储,其间便不乏王修之穿针引线的功劳,算是为程昼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实上,他给程昼立下的功,又岂止程昼被立为皇储这一事?就是早几年前,程昼出任尚书令、得掌朝权此事,其中亦有王修之的功。本来朝中当时是打算任用老臣褚元来任尚书令的,王修之那时是褚元军府的长史,遂进言褚元,云“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会稽王”者,即是程昼,“令德”者,美好的德行之意也,劝说褚元把尚书令的职位让给程昼,褚元知道王修之的这番话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代表的而是王家、广而言之,甚至是江左士林间主流舆论的意思,因而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於是乃才有了程昼接任尚书令,由兹成为江左相王的后话。

  闲话且不多言。

  程昼已把刚才的无助心情很好地掩饰了起来,这时听了王修之的话,笑了一笑,说道:“中兴有望么?氐秦将取中原,而孤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国家中兴,恐非孤力之所能及。孤即便登基以后,朝中诸务,国家大事,都还是得如以往一样,仍需仰仗朝中诸公,依仗卿等。”

  “是,臣等定竭忠效死,倾尽己能辅佐陛下。”

  “请孤二弟进来吧。”

  王修之应诺,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去请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入见。不多时,程曦、程嫡联袂来至。程曦不到三十岁,程嫡年纪更轻,才二十出头。到底是亲兄弟,三人长相很是相像,不过比起程昼的风流儒雅之姿,程曦昂首虎步,显得英气勃勃,程嫡则因其年轻,兼其兄程昼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免心花怒放,举止故是稍嫌轻浮。

  程曦、程嫡到了室中,行礼见过程昼。

  程昼温声说道:“阿兴、赤玉,我等兄弟,不必多礼,起来落座吧。”

  程曦、程嫡应诺,站起身来,各自寻榻坐下。

  引领他二人进来的王修之,没有就坐,立到了程昼榻边。

  程昼说道:“阿兴、赤玉,时辰不早,已近夜半,明天大典,卿二人都要出席,不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却来见我何事?”

  程曦满肚子的话想说,瞅了瞅立於程昼榻边的王修之,却是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他心道:“自国家南迁以今,历代天子无不懦弱,哪里有我程氏祖宗的英雄之气?朝政大权,以是一直旁落,向为阀族右姓掌控。国家名是我程氏的天下,而我程氏却竟不过是如傀儡也似,仰人鼻息罢了!旧年中,至有民间歌曰‘王与程,共天下’,王且在程前!我与三弟平时议论,每说及於此,我两人俱郁闷满怀!天可怜见,祖宗有灵,王兄今将继承帝位,吾与三弟亦就此可大展拳脚,一除旧弊,争取能够早日把权柄还於王兄、还於我程氏了!

  “今晚求见王兄,本是想把这些心里话,说与王兄听知,却只顾着兴冲冲地来找王兄,忘了王白须陪侍王兄左近!罢了,也不急在一时,这些话,我且日后寻到时机,再上言与王兄吧。”

  “王白须”,是王修之的外号。用后世的话说,他得的是少白头之病,年方弱冠之时,他的须发就都白了,故此於江左士人中,得了这个外号。

  既是王修之在场,不好把心里话说给程昼,程曦亦就只能随便找个借口,以作他与程嫡今晚来求见程昼的原因了,说道:“王兄,正是明日大典,所以曦与三弟才来求见王兄,想问一问王兄,有没有什么尚未准备好,需要曦与三弟帮忙的?”

  “哦,你说这个啊,没有什么需要你俩帮忙的,褚公、王公等公,早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

  “是么?那就太好了!敢问王兄,可还有什么要交代、叮嘱曦与三弟的?”

  “没什么交代的了。明天大典,你俩按礼制行事便是。”

  程曦、程嫡齐声应道:“诺。”

  程嫡眉飞色舞,开心地说道:“王兄!明日大典过后,王兄就是我大唐之君了!屈指算来,朝廷被迫南迁到此,已近百年,朝野士人,於此近百年中,也不知有多少的仁人志士,企盼国家能够光复中原,恢复故都!而仁人志士们的这个期望却至今还没有能够实现。

  “王兄今以皎然之誉,身负海内士人之望,应天顺民,得登大宝,我大唐光复旧土、中兴国家的重任,嫡深信之,必定是能够在王兄手中完成!嫡愿为王兄、为我唐之中兴尽犬马之劳!”

  程昼与唐室南迁以今的历任天子,有两个最大的不同,一个是,他是唯一一个在登基称帝前,做过尚书令的;另一个则便是,他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在江左士林中名誉显著的。——因而,不管是王修之,还是程嫡,都在话中有意或无意的,着重指出了程昼“身负士望”这点。

  短短的时间内,先是从王修之,继而从程嫡口中听到了“中兴”两字,程昼当然也想中兴唐室,但他此时此刻,不由自主想到的,却又是桓蒙,又是当政的朝中门阀,他心中想道:“‘中兴’二字,说起来简单,可要落到实处去做,我拿什么来做?”看着程嫡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微微居然心酸,想道,“赤玉年轻可爱,不知治政之难,不知理国之难啊!”

  程昼蓦然想起,就在数日前,王修之私下与自己说的一件事,说的是程嫡大概是因为程昼就要登基,他认为他做为程昼的同产弟,身份与往日不同了,且他本就年轻,不免气盛,故而在一次士人的高会清谈中,竟是当面折辱了郗家的一个子弟,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

  程昼沉吟心道:“赤玉还小,性子不稳,并其日常多与阿兴亲热,少不了会受到阿兴骄傲性子的影响,他今日得罪郗氏,明日,他说不定就会招惹到王氏等家。我刚要登基,权位还不稳当,却不可於这个时候,与朝中诸公起纠纷,引诸公不快!赤玉,不能让他久留建康。”想到这里,拿定了主意,徐徐开口,说道,“赤玉,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俩一起出行那事么?”

  程嫡问道:“哪事?”

  “就是咱俩共坐一车,去会稽郡游玩,路上,见田边碧绿葱葱,我问御者,田中此何草?此事。”

  “哦,王兄说此事啊,嫡当然记得。”

  “那御者是怎么回答我的?”

  程嫡笑道:“御者答云:非草也,乃稻也。”

  “赤玉,这件事后,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程嫡答道:“王兄三日未有出门,说与左右‘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赖,依赖的意思,末,末梢的意思,放在这里,所谓末梢,指的即是稻穗上的稻米。程昼这话是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程昼叹道:“赤玉,你适才说到中兴。方今北地皆胡,氐秦兵威眼看是越来越强,我朝自保尚且不易,国家的中兴,哪里又会是那么容易的呢?不过话说回来,中兴也非不能。国之本在民,民之本在农桑,只要能把农桑繁盛起来,民口由之得到充实,朝廷与民间更因此而都变得富裕有钱,则国家自然而然地也就得以中兴了!唯是,赤玉,我不识稻,卿亦不识,为人君、为人上者,连稻都不识得,又如何才能督促小民,繁盛农桑?是以,明天大典,我登基之后,我有个想法,想外任卿於州郡,卿到任以后,可先识五谷,再劝农耕桑,……你说你愿为中兴尽犬马之劳,这桩差事你若能办好,也就算是为我大唐的中兴贡献了你的力量。”

  程嫡说道:“外放嫡於州郡?”

  “你可愿意么?”

  程嫡看向程曦。

  程曦脑筋急转,心道:“我在朝中,三弟在地方,正好里外响应!有助於还权於王兄!”便点了点头。

  程嫡乃回答程昼,说道:“既是兄命,又是王旨,嫡岂敢不从!”

  兄弟三人,室内叙话多时,最后还是王修之出来说话,以明天大典,诸项礼仪繁杂,程昼作为当事人,需要休息好,才能有足够的精力、体力应付为由,打断了他们兄弟间的说话。

  程曦、程嫡辞出。

  王修之把程昼引到卧室,服侍他躺下,然后告退而出。

  程昼只怕是一夜不能睡着,不必多说。

  王修之出到室外,回到自己的住室,也正要打算睡下,想起下午时,刚收到了族兄王逸之的一封来信,因为时间关系,还没有看,便又起来,把信拿出,拆开细看。

  信不是很长,两三页,但意思却颇丰富。

  大概内容写的是:与桓蒙私信得知,桓蒙拒绝来建康参与程昼的登基大典,绝非是如朝中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是因为不满程昼得继承大位,而是因为南阳方面的战事已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实在是脱不开身。据王逸之所知,桓蒙对程昼继位,其实还是很支持的。

  信的末尾,王逸之充满了希望地写道:“殷公伐徐,所以败者,荆、扬不和之故也!今桓荆州亦拥立相王,弟及朝中诸公,若能抓住此个契机,借机改善荆、扬关系,使荆、扬同心,使荆州与朝廷同德,那么荆州之西府兵,号为精卒,氐秦畏之,朝廷将在扬州建北府,募江淮流民为兵,候北府兵成,必亦劲旅,合两府之兵,集我荆扬群士之智,挟海内民心之所望,举兵北上,氐胡纵灭白虏,河北、中原纵暂为氐胡窃据,何足忧也?彼何足当我王师一击?

  “国家中兴,将在本朝,弟及朝中诸公,俱将留名青史矣!”

  王修之翻来覆去,把这信看了两遍,想要给王逸之回一封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才好,遂将信叠起,收好放住,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想道:“阿兄太天真,只因他与桓荆州交好,即素多赞誉桓荆州。可桓荆州之心,路人皆知,此人日渐跋扈,已非昔日初掌荆州时的那个他了,现如今,他是绝难听从朝廷旨意的!国家欲要中兴,只能靠吾辈清流士人,桓荆州非但指不上,而且他还会成为国家中兴的阻力!等相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我便要进言於他,宜择机收回荆州!”

  想着,王修之探头,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室内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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