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火墙,角落生着火盆,虽然雪下得紧,室内温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内火旺盛。
内外热气相逼,大冷的天,他只披了件单衫,敞开领襟,袒露胸膛。
宋闳瞧着他在榻前转来转去,看得头晕,说道:“黄奴,你乱晃悠什么?坐下说话!”
宋方捶打胸脯,仰头望上,悲愤地说道:“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先王落难之时,我累累若丧家之狗,东逃西窜,幸得亲友隐匿,乃才侥幸未死!但我始终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险为先王奔走联络,陈荪、张浑、氾宽诸辈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呕心沥血,竭智筹划,遂有收胡、强兵之国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无不当即立办。王事未毕,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时只睡两个时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换来了什么?万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杀我!杀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哭腔,委屈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别捶了,都红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宋方秉性要强,眼泪最终没有流下。
他长吸了口气,收住痛苦的情绪,甩掉靸着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闳待他较为平静了,说道:“你也曾博览典籍,知悉历代政事。上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明白么?为人君者,有几个是在意君臣情分的?况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转为憎恨,骂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宽那老东西,算个什么?多年来,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顾命之资,竟就拿乔作势,敢与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这一个月中,朝中重臣会集了几次,议论大事。以往这种场合,都是宋闳主位,这几回,因了陈荪身为顾命之首,本身也是王国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这倒也罢了,宋方虽然不满,勉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座位次序上,氾宽居然“大摇大摆”地居在了宋闳之上。宋闳没说什么。宋方对此,端得衔恨恼怒至极。
宋闳面沉如水,说道:“氾治中,顾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顾命?便是顾命又如何?治中不过是牧府次吏,何能与阿父的内史相论!”
“黄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势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无非空费口舌。再则说了,先王为何要杀你,其中缘由,你应是心中清楚的吧?还不是你之前上蹿下跳,图谋换立世子?”
宋闳教训宋方,说道,“而下新主继立,我家失势,黄奴,当此之际,要当以稳。你纵有怨言,也要忍在心里,切勿到处乱说,更不要再给我家生事了!”
训完宋方,宋闳有点后悔地想道,“当初就不该把无暇嫁到宫里。唉,都是受了黄奴的撺掇!”
无暇,是宋氏的小名。
对将宋无暇嫁给令狐奉的事情,宋闳尽管懊悔,但其实并未因之而怪宋方,毕竟令狐奉正当盛年,身体又很建康,传闻他一夜可御十女,谁又能料到他会因为一次射猎而就此呜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对宋方的脾性,宋闳实是早就不满,他说道:“黄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过犹不及,圣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次讲《庄子》,这次讲《中庸》,宋闳可谓良苦用心。
宋方半点不体会,说道:“举目朝中,陈荪老奸巨猾,氾宽得志猖狂,孙衍沽名结党,麴爽轻浮将种,莘迩幸臣贱奴,彼辈诸徒,名为顾命,尽是小人!小人当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还以彼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圣人之教!”
不怕人偏狭,就怕偏狭的人有学问。你给他说一句,他给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闳叹了口气,知他本性难改,只得作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他心道:“黄奴性子虽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陈荪五人的特点,倒确如他之所评。”摘出宋方话里,被他斥为五个“顾命小人”之一的莘迩,说道,“黄奴,先王临终时,给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时用。你说先王在那道令上,会是写了什么内容?”
宋方说道:“阿父,你刚说了,上意难测,先王雄主,那令上会是什么内容,我怎能知!”
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闳、宋方两人都已经暗中反复推猜,但都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这田舍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此得先王信赖。”对宋闳说道,“阿父,陈荪五人里边,於今来看,别的暂且不提,只此莘阿瓜,对今上有救命之情,不仅先王信赖他,并且中宫好像对他也很信任,月来,隔三差五的就召他进宫,询问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数千步骑,将来怕是会成为咱家的强敌!”
宋闳同意宋方的判断,说道:“莘幼著前时放督府狱囚还家团聚的事,你听说了么?”
“没有。”
宋闳在都城的耳目众多,大小官廨的任何风吹草动,他很快就能得知。
当下,他把莘迩把囚徒归家的那件事,细细地说给了宋方。
宋方一眼看透了莘迩的用心,冷笑说道:“释囚归家团聚。好啊,好啊,莘阿瓜好一手的收买人心啊!”
他寻思说道,“他这是罔顾国法,阿父,咱们能不能……”想要借此治罪莘迩,旋即自我否定,说道,“不成,不能这么做。中宫信任他,这么点小事,打不倒他。”又道,“不但打不倒他,咱们如上书弹劾,还势会致使军中的吏员们对咱们心生不满,反叫他越加能得军心了!”
咀嚼品味此事,对莘迩,宋方愈发重视。
明明干了违反法律的事,可迫於时下的情势,却叫敌人没办法打击。
宋方从莘迩的此举,联想到了王都的军权,沉思地说道:“阿父,现下王都的禁军,主要掌控在莘迩、麴爽、曹斐三人手中。曹斐贪财无谋;麴爽将门之种,无尺寸之功,而不辞氾宽的奏请,接受朝廷封侯,不识进退,短视之辈,此两人皆不足为虑。
“於下观之,莘迩非只是得中宫信任,这个人亦小有心机权谋。阿父,需得早除!”
莘迩极有可能会成为宋家以后的劲敌,对这一点,宋闳远比宋方要发现得早,他蹙眉说道:“奈何如你所言,他现有宠眷,而我家今又遇难,势不如昔,恐不易卒除。”
宋方蔑视地说道:“今主,孺子也;中宫,妇人也。孺子妇人,懂得甚么?只要阿父有心,除一莘迩,有何难哉!”
瞧宋方一副自信的模样,宋闳问道:“你可是已有办法了?”
宋方多智,倏忽间确是已经想到了收拾莘迩的办法,他说道:“自是已有。”
宋闳问道:“你有何策?”
宋方瞪着宋闳,看了好一会儿。
“你看我作甚?”
“阿父,你不是叫我不要生事么?怎么这会儿又冲我问起策来了?”
宋闳紫胀了脸,怒道:“阿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置气?”
宋方哼了声,心道:“骂人的时候叫我黄奴,用我的时候叫我阿奴!”
“黄奴”是他的小名,“阿奴”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两者含义不同。
宋方腹诽两句,说道:“莘迩滑不留手,建康郡人誉他清廉,举人任事,亦不徇私,从公务上找他毛病,不好找。惟今之计,可从两面下手。”
“哪两面?”
“麴爽短视自傲,自以为是大王外家,我料他定然不悦见王都禁军的兵权,被莘迩分占,可寻隙挑他与莘迩相斗;张家深恨莘迩,张道将年少轻狂,亦可用之!
“此外面之策。”
“内面是何?”
“内面者,虽然不好从莘迩身上找错处,但他府中、帐下的吏员众多,其中定有能被我家收买的。咱们可以从这些人中,仔细择选,挑出一二,充作眼线。我就不信莘迩表里如一,假以时日,放足耐心,早晚能够寻到他的把柄!此为内面。”
宋闳沉吟多时,说道:“黄奴,你这两策都不错。”
“此事不用劳动阿父,由我来办便是。”
“不要急。且等一等。”
“还等什么?”
“氾治中亦奏请朝中给莘迩封侯,且等看他如何回应,再行事不晚。”
“阿父此话何意?”
“他如不肯接受封侯,说明此人谨慎明智,你的此两策就要缓行,以免打草惊蛇。他如与麴中尉一样,接受了封侯,说明此人仅是有些下智,你的此两策就可马上着手。”
宋方撇了撇嘴,口上应诺,心中想道:“阿父畏手畏脚,做事太不爽快!算了,为免他再训我,我且答应,给他省些唾沫!不管莘阿瓜会否接受封侯,这两策,我反正都是一定要行的!”
宋闳训他“空费口舌”,他回敬一个“省些唾沫”。
叔侄两人,也是有趣。
当晚,宋方在宋闳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门外来了一人,是氾宽家的子弟,呈上氾宽的手书一封。
宋闳打开观看,信中写的是,氾宽邀请宋闳、宋方於明日到他家中清谈,并提到张浑、张道将父子也会去,并有王都名士数人,高僧两个。
宋闳嘿然,心道:“邀我又邀张浑,老氾啊老氾,你是真想要做一做这个‘主人家’么?”
氾宽是要做“主人家”,还是想出头团结阀族,“共应时艰”,那是他的心思,外人不知。宋闳都搞不清楚,莘迩当然也不会知。这日莘迩休沐,下午,他家门外也来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