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渠且雕难走进单于大帐之中,他几乎是立刻就丢掉了他方才的心态,匍匐到地上,用最谦卑的姿态拜道:“伟大的撑犁孤涂,您的奴才回来了……”
其他匈奴贵族,立刻就将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实在是,他肩负着与汉朝媾和的使命。
倘若失败,对匈奴而言,就意味着西征不再可能。
匈奴帝国根本不可能冒着丢失整个幕南的风险投入重兵去西征。
最少有十个万骑,将不得不长留幕南,防备汉朝突袭。
军臣一见且渠且雕难立刻就露出笑容,道:“我的奴才,告诉我,汉朝皇帝怎么答复本单于的?”
且渠且雕难顿首三拜道:“伟大的撑犁孤涂,奴才在长安见到了汉朝皇帝,奴才对汉朝皇帝说:右贤王尹稚斜不请,假传单于之命,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如今,右贤王之罪已得惩戒,愿重修和亲,除前事,复故约,休兵罢战养马,使汉匈两国恢复和平,边塞之间,鸡犬相闻,百姓相安,使少者得其长,老者得其安,愿陛下明鉴!”
这番话说的军臣是心花怒放。
为什么?
当年汉匈河南之战后,老上单于就是这么遣使与汉太宗修复和亲的。
马邑之战,匈奴空前失败,损失惨重,单于庭的脸都几乎丢光了。
但,现在,且渠且雕难却在汉朝,用语言和外交的艺术,帮助匈奴扳回了一局。
至少是面子上扳回了一局。
不仅仅告诉汉朝——一时胜败。其实不算什么。
当年,河南之战后八年。老上单于亲帅十四万骑南下,兵临萧关。火烧回中宫,攻陷朝那塞,将整个汉朝北方打烂。
创造了汉匈战史上匈奴最大的胜利与辉煌,并且底定了两国关系的基础是:匈奴哥哥,汉朝是弟弟。
同样的道理,马邑之战比起当年的河南之败,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当年河南战役,匈奴可是丢光了整个长城内的势力。
还被汉朝军队逆推数百里,建立起云中郡。将探头深入河套草原,使得长安不再暴露在匈奴的骑兵的直接威胁下。
同时,也让军臣有了借口了。
本单于卧薪尝胆,八年后必报马邑之仇。
不管八年后能不能报仇。
最起码口号先喊出去再说。
至于到时候怎么办?
当然可以装作不记得了啦!
但,这种嘴炮,其实军臣也知道,只能是高兴一会。
真正决定汉匈未来的是汉朝皇帝的答复。
军臣于是急切的问道:“那汉朝皇帝怎么答复?”
“回禀撑犁孤涂……”且渠且雕难对军臣的问答,甚至自己的话语,早就有了全盘的草稿了。
这些草稿不仅仅有他自己想好的部分。甚至还有汉朝皇帝命令他的侍从官们帮忙补充的部分。
整个环节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此刻,且渠且雕难就按照着已经规划好的剧本说了起来。
无非就是汉朝君臣如何自大,向他展示了缴获的匈奴武器和战旗。
而他又是如何的见招拆招。在汉朝君臣面前,描绘匈奴骑兵的威猛,无非就是‘陛下您击败的只是一小部分的匈奴骑兵。大匈奴还有十倍于此的兵力,单于出于两国友好。才约束部下,没有报复’。
通过类似这样的语言艺术和恐吓。加上他又‘悄悄的联系上北海阏氏,北海阏氏对汉朝皇帝陈述厉害关系,终于使得汉朝皇帝回心转意’这样的故事桥段。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甚至抄袭了在汉朝流传的冒顿单于与陈平的故事。
绘声绘色的对军臣和其他匈奴贵族描绘北海阏氏是怎么按照他的说法说服汉朝皇帝的。
“匈奴,亦天地神明所保之国也,匈奴单于,亦有神助,陛下察之……”
听着且渠且雕难的描述。
军臣顿时就眉飞色舞起来,这些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挠到了他的痒痒处。
所谓‘匈奴单于亦有神助’然后汉朝皇帝还认可了这个说法,因此才同意和亲。
这岂非是间接的承认了他的地位?
军臣看着且渠且雕难的眼神也因此变得怜爱起来了。
好奴才啊!
这么困难的任务,这么艰巨的使命,他都完成了!
嗯,北海阏氏也不错!
也不枉他这个当爹的生养她十五年!
要知道,军臣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汉朝皇帝的这么一个认可了。
不管是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他都亟需这样的肯定。
不然的话,没有汉朝皇帝背书,他也没办法请来先祖和神明下凡,等到明年五月的碲林大会,万一有人想要他证明自己,那该怎么办啊?
更可怕的是,军臣真正担忧的是——一旦他这个单于没有得到先祖和神明庇佑的事实被所有人所知。
那将发生可怕的灾难。
你想想啊。
就像后世,假如只有*、米帝或者毛子,站出来说:咳咳三胖那个蘑菇,我们认可是真蘑菇,绝无假冒伪劣之事。
这样,他才能勉勉强强混淆过关。
不然,下面的部族心里面都会打小九九。
甚至产生比他跳大神之前更可怕的灾难。
如今,得到了汉朝皇帝的间接认可——他要是不认为匈奴单于也有神助,那他为什么会相信北海阏氏的说法,从而同意与匈奴和谈?
军臣当然立刻就打蛇随棍上。
他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对着帐中的贵族们说道:“汉朝皇帝神人也,此乃先祖与神明,所告本单于的事实……”
“大匈奴与汉朝,兄弟之邦,两国君主的神明与先祖,在天堂上也相互认可,本单于命令:……”军臣挺起胸膛,拿起鸣镝下达命令:“从今日,无本单于之命,敢有匹马南下,越过草原者斩!”
这其实也就是遮羞的话。
现在的匈奴军队,那里还敢南下?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变成第二个尹稚斜!
想想看,连折兰人都全军覆没了!
这个匈奴帝国的脊梁骨和勇气之源,都不能逃出生天。
其他部族,那里还敢对南边的长城有什么想法?
大家现在*,都在西征上!
尤其是卢候王现在证明了:抢西边大有可为!
于是,绝大多数贵族都跪下来,拜道:“遵命!”
军臣转过身来,对着且渠且雕难笑着道:“我的好奴才,说说看,最终,你与汉朝皇帝达成了怎样的和亲条约?”
且渠且雕难看着帐中的军臣单于,还有那些大笑不已的匈奴贵族们,他在心里说道:“一群蠢货!”
这些过去高不可攀,看似强大无比的大人物,如今,被他这个过去的小贵族,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种感觉,使他在心里面奇爽无比的同时,对这些人深深的鄙视。
连他都可以将整个匈奴帝国玩弄于鼓掌之间,难怪汉朝皇帝轻而易举的就取得那样辉煌的胜利。
“丑陋的匈奴人啊,你何时能觉醒?”且渠且雕难在心里感慨着,他恨不得大声宣扬出去。
只是,他知道,他不能。
不仅不能,还得保持谦卑的姿态。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就能仔细观察这些丑陋的蠢货的丑态了。
“伟大的撑犁孤涂,奴才与汉朝皇帝经过仔细的商量,现在已经达成了最新的和亲条约……”且渠且雕难无比恭谨的从怀里掏出一份被写在白纸上的国书,然后念了起来:“皇帝敬问大单于无恙:前者,单于使郎中令且渠氏遗朕书:两国休兵,约为兄弟,计社稷之安,为万民之生,朕甚嘉之。去岁,右贤王不请,背两者之约,使兵祸连接三月不止,两国兄弟之邦,因此背离,今单于明大义,为两国百姓计,重倡和亲之议,朕甚嘉之,闻单于有女,甚为贤良淑德,朕欲效舜帝之志,全娥皇女英故事,特向单于求娶之……”
且渠且雕难念完这份国书,然后恭敬的将他献给军臣。
军臣笑眯眯的接过来,大笑着扶起且渠且雕难,大声道:“好奴才,没有辜负本单于的信重!”
汉朝皇帝既来国书,愿意恢复和平。
那么,这至少说明,汉朝皇帝也不愿意打仗。
最起码,最近两三年,他没有开战的计划。
既然如此,那么他与他的王庭主力就可以放心西进了。
当然,南方,也不可以放松警惕。
所以,此番西征,他不会抽调幕南部族的兵力,以此以防万一。
但从历史经验来看,这汉朝人都是要脸面的,一般不会随意撕毁自己签字的条约,哪怕是当年的河南大战,导火索也是匈奴人先侵扰汉朝的城市,汉朝人借题发挥,趁着匈奴主力不在,发起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