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年腊月二十八,宜嫁娶,宜张灯,宜,结彩。
鎏金殿处,琉璃绿瓦,龙凤呈祥,红绸乱舞。
暗影处,雪,很深。
草木披妆,廊柱挂珠。
薄纱轻雾,如藕白玉肌,是宫女将金盏银丝杯举与眉齐,杯身以红绸布轻绕,长挂相思。
一道孤影,轻而易举地击破珠光宝器的璀璨,于一片红烛摇曳中,以单手执杯的姿态,轻晃起金樽杯中的一抹绿意,乌黑的鬓发于金冠之上倾泻而下,长垂于唇间的一抹艳红,姹放在他红火色的瞳孔间,闭眸时落下烟花般的迷离。
宫殿门口,轻纱着地,羽燕落樱处,是长跪了两排的手捧婚服的宫女,环佩琳琅作响,皆以俯首听命的姿态,不敢轻呵一口气。
“陛下,吉时已到,奴婢还是给您沐浴更衣吧?”
良久,终于为首的一名年长的宫女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
她仅以一袭青衣着身,清素到发髻间也只用一根木簪绾住,整个人清素到几乎要融到这无形的风里去,倒是腰际间的一枚兰花形状的腰牌显得精致细巧的很,浑圆剔透,月光下褶褶生光,而且上面还醒目地刻着镌劲的两个字——“赐兰”。
她的双手交叠于眉心亦跪于大殿之外,见殿内许久没有动静,有些迟疑地放下双手探眼望去,才看到了金砖红毯之上一片狼藉的空酒坛,酒坛之上一个歪歪扭扭的“苒”字被叶笙笳的左手指尖轻覆住,又挪开,轻抚来回。
雪深,一阵凉风过,她一声极为轻微的轻叹,落在了尘埃里,被掩埋。
她略显苍老的眼中,深雪映出的是深深的担忧,终于,她忍不住她轻唤道:“陛下——”
那道孤影微微怔了怔,低头,缓缓道到:“兰姨,朕没事。你先退下吧,更衣的事,朕自己来便可以。”
他颀长的背影在一片烛光下是雪一般的孤凉寒冷,整个人似来自遥远的冰原深埃里,话语间没有丝毫的大喜之日该有的欢喜,仅仅有的,也只是对兰姨的一分敬重。
“是。雪重夜深,陛下有旧疾在身,又逢大喜之日,还望保重龙体。”
兰姨欠身深深一叩,起身间欲言又止,却终究只是摇摇头,一声叹息后消失在朱廊深处。
“旧疾?”
“啪——”
一滴翠玉酒在叶笙笳失神间顺着他的白玉修长指尖怦然清脆落地,溅起他眼中许久未有的波澜。
“兰姨,那不是旧疾。是心疾。已经罹患了百年,现已病入膏肓,早已,无药可医。”
偌大空旷的鎏金殿内,一声苦笑落地,撞击在冰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失神间,是他的无奈,他的落寞,他的悔恨,交织成他杯中酒的波澜陆离光影,垂怜于他的剑眉墨色间,难掩的,是茫茫无尽的,失落。
大红金丝勾勒的龙腾锦绣婚服挂于金丝楠木之上,风动烛光晃过,耀在他的眼中,是血溅大漠黄沙里的鲜红。
一片,刺目。
珠帘冷冽晃动处,是他叩杯仰脖起,一饮而尽!
白皙的脖颈间,顺滑而下的,不是翠色,而是折射到烛光里,一行清澈的,晶莹。
“既然是你给了我这般期望,便纵使是鸠酒,我叶笙笳也愿干尽。”
他的红唇边,是笑意,而他白玉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破肤而出!
殿外深夜里静默的雪,突然在这一刻,竟遇强风而起,席卷起地上的霜花乱舞盘旋直飞而上,撞击上那漫天放飞的灯海,“砰——”的一声,白光骤闪而过夜幕的黑,如临白昼!
天金之城,逆雪逢星海,不生妖,便出凰。
鎏金殿内,狂风平地而起,卷雪肆虐灌入,须臾之间便将红烛光一灭而尽。
殿内,瞬时间一片死寂的暗淡。
却又黑夜里一道刺目的白昼光乍现而出,长驱直入劈开了这暗夜的孤凉!
白昼光耀在了叶笙笳的苍白面颊之上,将他眼中的火红之色一触燃起,迅速在他瞳孔深处凝聚成了无瓣之莲的焰火,燃烧!
他的刚毅绝美面颊之上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紧握金樽杯的指关节也泛起了青筋,眉宇之间早已是隐忍的痛楚!
“滴答——”
于他的指尖,方才凝聚而成的鲜红血滴,悄然无声息地滑落在地面,渐染而开的嫣红花朵。
白昼光似遇长风起,愈发耀眼刺目明亮!
而相较之下,却是叶笙笳面庞之上愈发难忍的痛楚之色。
终于,他唇边一阵抽搐,“噗——”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尽数落在了锦绣华服之上,遍染的大片暗红之色!
白昼光却于此时,骤然一暗,敛去了光芒,抽身离去!
“轰——”的一声,是叶笙笳猝然倒地的闷响!
红毯金砖之上,是他的乌发散了一地的凌乱,他的凉唇边血腥味渐渐蔓延而开,将他的意识蚕食吞没,如同这无尽的黑暗,不知希望在何处。
而他,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很炙热很浓烈,却在无力支撑中,他终于艰难地闭上了双目,轻声道了一句——
“好酒。”
两行清泪,无涯的笑意,蔓延散开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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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戌年腊月二十八,天金之城,纸醉金迷处,霓虹满裳,歌舞声天。
适时,逢百年难遇的大雪漫漫,纷纷扬扬,轻而易举便敛却了古城的千古风华。
鎏金皇都的两旁青石板闹市街两旁,数不尽的是漂浮在半空之中的灯盏,金黄而闪烁,以米黄色的纸糊在周围,醒目大写的红色的喜字清晰可见,淡粉色流苏丝带紧紧地系在灯盏之上,随风一盏接一盏摇摇晃晃地向着远方的黑暗天际飘去,
白色的雪花穿梭于无数的灯盏之间,霎时间被照得透明而细碎,疾速地落下,洒在一旁碧绿色的护城河镜面之上,很快消散,融化入里。
“娘亲!娘亲!快看快看!下雪啦!”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拱形的桥梁之上清脆地响起,他欣喜万分地拉着一旁一身素缟的妇人的衣角,昂起的一脸青涩和嫩白,小小的手指着万里灯盏星点和夜幕叫嚷着。
妇人低头宠溺而笑,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亲昵笑着地说道:“是啊……天金之城,已经一百年没有下过雪了呢。又逢当今皇上立后的大喜之日,实在是应景得很呢……只是……”、
妇人说到此处,脸色隐隐有担忧之色,缓缓抬眼望着满天的灯盏,停下了话语。
“只是什么?娘亲,你快说快说!”粉嫩的小手急不可耐地摇晃着妇人的衣摆,晃个不停。
“夜深了,灯也放完了,我们该回家了。乖。”妇人一把搂过孩子的小脑袋,拉住了他的小手便往回走。
“可是……可是……娘亲你还没说完呢……”
“乖,回去给你煮莲子粥吃,好不好?”
“……娘亲,你又来……”
昏黄的灯盏投射在二人的身影之上,将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长,直到,最后,埋在了深深的雪地里。
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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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如漏,苍穹如盖,蔚蓝色的海面,契阔,成长歌。
木兰镂空雕花,红窗纸透处,翩眇白月光,如雾透纱穿过白玉般的指尖,轻洒而下,在他眼前,在三尺寸方的地面上,涂上了一层厚霜。
锗色舟舸木板之上,倒映着一道修长而清逸绝伦的浅灰色身影,一动不动,凝望着远方。
凭栏而望,他的墨玉瞳孔里,尽是苍凉。
他的手,透过窗向天际延伸着,五指缝隙处,是月光逗留的痕迹,浅浅打薄,晕散而开,似在祈求渴望抓住着什么。
然而,却什么,也没有能够,抓住。
终究,他的指尖微曲而收,缓缓空握,眼眸间,是星辰的希冀,又是夜的落寞。
咸淡的海风拂过他鬓前的乌发,他的薄唇良久而动,在风中,散开了一句:“一百年了,你,该回来了吧?”
薄薄的凉雾缱绻在空气中,惆怅地转了个圈,最终停留在他的唇边,裹住了这句话,似轻声叹息般,千转百回地散去,再一圈一圈地,淡去。
一丝,游烟。
他不见,湛蓝色天空最边缘处,天水交接的浅灰色中,一颗暗淡到尘埃里的星辰,在他转身低眉而去的那一刻,突然,耀眼无比短暂地,绽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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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域星原,辰辰点点,漫漫灿烂星光倾泻万里而下铺向了湛蓝色的海面,风过粼粼,天与地辉映相接无边际。
薄雾浅生的白透的地平线处,摇摇晃晃浮现了一叶扁舟,扁舟之上远远的凌空着一道艳红色的身影,似火如金倒映在波光之中耀眼了原本孤寂的湛蓝色的海域,燎原了一片浅灰色的星空。
舟舸很旧,似已经是年久失修,仿佛一场风浪便能将其打翻入深海,万劫不复,然而却在艳红色的驾驭之下,虽随波浪颠簸,却准确无误地朝着始终的一个方向笃定前往。
舟舸之上,闪动的波光穿透薄雾的细珠折射在了舟舸之上的一张俊朗刚毅的面庞之上,于他的侧颜之上生了霜,令他淡蓝色的瞳孔里渴望的神采愈来愈浓烈,艳红色的衣袂随海风张扬而乱舞,映衬在他的眸眼里是深邃的火的颜色。
天水交接的浅灰色里,那颗星辰突然耀眼而短暂无比地绽放时,他的眼中掠过了难以描述的狂喜之色,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步,瞳孔之中的湛蓝色早已被狂喜的火红色所代替,却在此时脚下的破旧舟舸由于失去了控制颠簸不已!
海浪瞬间掀起了万丈高的风浪将这一叶扁舟推至了浪尖,再劈头盖脸地欲将他和这舟舸吞下!
他忙抽神,急急暗念真诀,一道血金色流光如驰电从他宽大的袖口飞出,随着他的目光一凝,便定在了那风浪尖口之处!
只见那风浪遇这流光似遇到了天敌一般,瞬间便凝固住了,呈倾倒吞没的姿态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收!“
随着他轻喝一声,那血色流光便疾速向他手心飞驰而来,以留恋的姿态旋舞盘旋良久,似不甘心般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脚下轻动,那扁舟亦随之而动,轻掠过停滞的廊尖,一路飞驰如瀑飞驰而下!
风浪亦动,轰然坍塌,哗的一声,重重拍向了厚厚的海面,激起了千层的水花!
水花调皮万分,毫不留情面,尽数打在了他的身上发间,将一身的艳红色浸湿,一时间竟有些狼狈。
而当他再抬头去望向那颗星辰之时,那耀眼无比的光芒早已不见,湮没在了茫茫夜幕之中。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像是丢失了魂一般,完全不顾自己一身的狼狈,急速地在星辰中搜寻着,再搜寻着。
直到最后,他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一般,怅然低头轻笑,低低喃道:“再次见面,看来你还是那般放肆呢……”
他的手心缓缓摊开,一朵金子煅雕而成的精致血色璇花安静无比地空悬着,点点光芒倒映在他淡蓝色的瞳孔里,渐渐的,渐渐的,有了微微的湿。
“荏苒,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再回到我的身边……要怎么做……”
滴答,不知是他发间的水珠,还是一滴泪,溅落在了璇花的中心血色之处,晶莹,而冰凉。
再抬眼时,却是满目的疮痍。
“荏苒,我以为当我吹响笙笳之时,你会眷恋一丝日光于我,到头来,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换了你生生世世的斑驳婆娑。我有罪,愿于你醒来之时,化成一叶笙笳,绕至你耳际的温柔,从此不再杀戮。”
风动,云起,海浪声声低诉,波色粼粼十色,苍穹华盖如幕,唯有他,和一叶扁舟,在无妄的海际和星空下孤独成了一座永恒的玉雕。
风过不动,浪起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