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当霆钧阁上的钟声敲响一百零八下,闾丘闵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他跑去问薛管家,薛金山含着泪再三点头,闾丘闵幽才开始觉到了疼。
二殿下闾丘闵幽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简直像一个发了疯的狂徒,正用血淋淋的双手从里面撕扯,想生生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血肉,从里面跳出来嚎啕大哭,跳出来一路狂奔,一路狂砍,一路杀人越货。
十七年来,二殿下闾丘闵幽从来没有这样悲伤过,这样痛不欲生。
七岁那年,二殿下闾丘闵幽从马上坠落,摔断了小腿,白森森的腿骨穿出皮肉,刺刀般伸出来,他也只是咬紧牙,甚至将下唇咬出了血,他始终没哭;
长大了,混在军团里比武、摔跤,有一次,二殿下闾丘闵幽被对手摔成骨折,他也没有掉过泪;
可是这几日,眼泪却像久违的朋友,频频到访。二殿下闾丘闵幽坐着、走着、躺着、吃饭、练武、睡觉……任何时候,泪水都有可能忽然之间汩汩而出。
闾丘闵幽停了晨练,停了午后的摔跤,停了夜读,开始孤魂野鬼般在流华邸飘荡。
他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年来,他的理想就是做父王的儿子。可为什么,一夜之间,父王就去了。
父王既去,自己将如何继续父王的儿子?
为了帮助父王摆脱困境,完成攘夷之举,保卫闾丘家的天下,他拼命努力。眼看自己就要以闾丘家最后血脉的身份,承继父王冠带,并在未来统率翼国上下,一举攘除雪夷,成为父王最骄傲的儿子。却不料,父王竟在这个时候惨遭毒害,撒手而去。
闾丘闵幽忽然间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父王不能亲手为自己加冠披袍的话,一切都落寞起来。也许,这么多年来,他潜意识中要的,是父王的认可,是父王对自己的肯定,那比闾丘家的大统由自己承继来得更加重要。
十七年来,二殿下闾丘闵幽苦苦砥砺,耐心等待。无数次在梦里,父王将王冠加在自己这个父王的儿子头上,那一刻,父王骄傲挺拔,自己笑容灿烂,王冠鎏金溢彩,阳光温暖迷人……
可是,如今……如今,他是父王不孝的儿子!
已经是父王驾崩的消息已经发布三天了,他连一炷香、一张冥纸都没有机会在父王灵前烧上。当北关兵从流华邸撤走,他流着泪向王宫奔去,想入宫拜祭,却被阻拦在宫门之外。父王的灵柩与自己一墙之隔,却咫尺天涯。父王如何死的,临终有何遗言,他全然无从知晓。
菊仙楼上的二殿下闾丘闵幽一阵哽咽,他握手成拳,紧紧顶在嘴边,才没让哭声和泪水溢出。
当这个麦色皮肤的少年人第一天迈进菊仙楼的店门时,年轻、文气的掌柜柳下言就以他阅历丰富的眼睛,发现了少年眼中那股比墨汁更加浓稠的忧伤。
自此,每次这个少年光临,柳下言都会亲自为他摆上手炉、点心、茶水,然后悄悄退下,识趣地再不来打扰他,只在少年不觉察时偶尔瞟过来几眼。
今天,菊仙楼上的客人忽然多了起来,掌柜柳下言一一招呼,忙得脚不沾地。
“世子昨夜暴毙宫中,听说了没有?”一桌一桌的士子文人、贩夫走卒悄悄说着的似乎都是这个惊人的消息。
“不是昨天还说世子害死王上,要登基了吗?”有人惊讶地插话。
“是啊,是啊,听说北关打起来了。”有人附和。
“还有文太傅也过世了,文府上下哭声一片呢。”马上有人低声补充。
“飞雪公主和四殿下呢?”
“死了,死了,尸体和王上、世子的摆一块儿呢。”
“那二殿下和三殿下呢?”
“三殿下和小公主下落不明,现在就剩二殿下了,流华邸已经被周将军派兵保护起来了。”
人们低声地、七嘴八舌地相互交换着各自的信息。
“听说,世子只是追问了一句王上是怎么死的,就……”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后面的话没敢说完,自己喝了口茶吞下去了。
却有个不醒觉的揪住了这话:“问谁?”
没有人搭茬。周围人吸气的、喝茶的、打岔的,赶紧把这话头混了过去。
二殿下闾丘闵幽就是在这间菊仙楼茶楼上,听到了世子闾丘奋卒过世的消息,骤闻这个消息时,闾丘闵幽忍不住舒了口气。
世子既故,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已经没有了,可以说,翼国的将来将很大程度地由自己来接掌,这个改变和确立让闾丘闵幽精神振奋了不少。
闾丘闵幽心中对于兄长的不幸,多少有些心情沉痛,但是想着既然生在君王家,兄弟相煎,总是在所难免,自己断不该有妇人之仁,这悲伤之感也就渐渐淡去了。
至于人们所说的,舅舅周却派兵保护自己、保护流华邸的事,闾丘闵幽听了唯有冷笑。世人都认为周将军忠厚,他以前也这么以为。当初,面对围住流华邸的舅舅周却,闾丘闵幽的心纹丝不乱,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自信的笑。
因为,他那时就以为自己已是闾丘家仅存的骨血,就凭这点,舅舅周迟早会向自己屈膝。
可是,舅舅周却随后的种种表现,却令闾丘闵幽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很显然,舅舅周却对自己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他一直阻拦自己和母后相见,和周围的文臣武将相见,用意何在呢?
尤其是世子过世的消息,舅舅周却很显然是刻意向自己做了封锁,这又是为什么呢?
闾丘闵幽在心中盘点了一下目前闾丘家的情况,二叔闾丘渐多年未曾说过话了,姑姑天怜公主对王位从未表现过兴趣,兄长奋卒不幸,三弟云在不知所踪,四弟雪健罹难,小公主下落不明,唯一可以承继闾丘家王业的只有自己这一个人了,可舅舅周却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呢?
看来,舅舅周却未必那么忠诚于翼国,忠诚于闾丘家呢!
想到这里,闾丘闵幽心中不由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