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宫门关闭之前,朱慈烺离开皇宫,返回太子府。
虽然定王的行为有点扫兴,但朱慈烺心情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亲情和暖意,在他胸腔里荡漾,他全身都浸泡在有家的幸福中。恍惚中,他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了朱慈烺本尊。
而从周后和定王、坤兴的表情中,他已然知道,他们三个一定还不知道京师里的流言和童谣,不然周后一定会忧虑。
不知道也好,省得担心。
另外,童谣虽然隐隐影响了崇祯帝,不过好像还在可控之内……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在外面乱嚼舌根子!”坤宁宫中,送走太子的周后正在严肃地叮嘱徐高。
天家兄弟不和,有心结,不是光彩的事情,周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的丈夫,崇祯皇帝。
徐高躬身,坚定的说道:“娘娘放心,此事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
乾清宫偏殿中,正在母亲画像前祈祷的崇祯帝,忽然想到了什么。
黄太吉如果真的死在了通州军中,那就是春哥儿的功劳啊。那一来,春哥儿的声望,岂不是更高?
……
同一时间,定王朱慈炯已经支走了坤兴公主,在灯下发了一会呆,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弹身而起,抓起笔来,在灯下写了一封密信,写完后,放下笔,轻轻一吹,小心装进一个特制的信封,转对身边的心腹小太监:“去,把这封信连夜送给李师傅!”
“是。”
小太监揣了信,急急而去。
小太监离开后,朱慈炯坐在灯下,久久不动,烛光映着他的脸,他脸色半黑半白,眼神里充满了矛盾,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直到现在,他都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那个人不满,并充满了那么多的恨和那么多的嫉妒?
只因为他害死了绿萝吗?
不,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
深夜,朱慈烺在太子府秘密召见萧汉俊。
作为京营军情司的实际统领,萧汉俊一直秘密留守京师,为京营打探消息,虽然在崇祯帝的旨令下,军情司的情报人员已经全部撤出了京师,且没有再返回,但萧汉俊本人,却一直都留在京师,一来,名义上,萧汉俊已经不是军情司照磨,二来,崇祯帝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对儿子的军情司,他还是有一定容忍的,只要不压过东厂和锦衣卫,军情司在京师没有明显的存在,他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
不过那是过去,在流言和童谣事件之后,不知道崇祯帝的心思,会不会有改变?
离京这么多天,朱慈烺急于知道京师动态,更想知道崇祯帝关于此事的真实态度,因此,回到京师的第一件事,他就是召见萧汉俊。
“东厂锦衣卫已经抓到了五六个传播流言的保定败兵,听说内廷还抓了一个太监,所有人都已经被秘密处死。”
“童谣居心险恶,必是建虏所为,虽然在战前,东厂锦衣卫号称已经肃清了京师的建虏奸细,但臣推断,建虏大军从通州撤退,京师九门重新开放之时,建虏留下的汉人奸细,很有可能已经混进了京师,他们用糖果小吃,蛊惑京师孩童,令他们传颂童谣,孩童没有分辨力,上当是很正常的事。”
“东厂锦衣卫只是抓捕传播流言之人,传颂童谣的孩童,也都被恐吓驱散,但并没有派人到通州调查秘密协议之事,通州的文官武将,也没有人因此而受到朝廷的询问。”
“臣以为,陛下的态度很明确,他对秘密协议是不信的,更不允许有人在京师传播流言和童谣。”
“王德化和骆养性两人的态度值得警惕,他们两人将查无实据的童谣和流言,禀告给陛下,虽说是职责所在,但未必就没有机心……殿下需要小心他们。”
一袭青衫的萧汉俊禀报。
“你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吗?”沉吟了良久,朱慈烺缓缓问。王德化和骆养性不是好鸟,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他也从不期待他们两人会在御前说什么好话,但无奈的是,这两人都是崇祯帝的心腹,身为太子,他无法动他们,只能小心提防。
“臣不敢说。”
“说吧,我不会怪罪。”朱慈烺道。
“那臣斗胆了。”
萧汉俊抬起头,目视太子,烛光下,表情严肃的说道:“臣以为不会,就算流言和童谣都是假的,但两次击退建虏之功,天下无人能有,百姓对太子您的拥戴,也是实实在在,无人能否认的。陛下口中不说,但心中怕是已经有了芥蒂和不悦,以后殿下行事,怕不会像过往那么顺利了。”
朱慈烺沉思更久:“你以为我当如何?”
“无非是进和退。”
“如何进,如何退?”
萧汉俊缓缓道:“先说退。恕臣直言,就算没有童谣和流言,臣也建议,殿下此次大胜之后,应该歇一歇了。”
“为什么?”朱慈烺不喜不怒。
“子盖父光,过犹不及。”萧汉俊道:“虽然殿下是太子,大明储君稳固,但也不能违了人伦。”
朱慈烺久久不语,他能明白萧汉俊的意思,他的父亲崇祯帝,是一个非常好面子的察察之君,且一直都把能否掌握权力看的很重,他是否能接受年幼太子的声望,压过自己,是谁也不能保证的事情。
如果崇祯帝真起了疑心,对他有了芥蒂和提防,身为儿子和臣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退让、释疑,他好像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朱慈烺一时沉思。
萧汉俊察言观色,轻声补充了一句:“童谣说,一年两年殿上走,殿下自请卸去京营抚军,清心无为一两年,谣言不攻自破。”
“什么?”朱慈烺登时就皱起眉头。
他怎么可以卸去京营抚军、清心无为一两年?
虽然开封之胜和两次击退建虏入塞,大明朝已经从生死线上被拉了回来,喘过了一口大气,但这并不表示,大明朝就可以转危为安了,不说流贼未灭,张献忠仍然在湖广一带猖獗,也不说今年各地的旱情和灾祸,只说大明朝的财政困窘,就又已经成为一场迫在眉睫的大危机了。
去年的时候,他抄了晋商共获取了一千多万两银子,但补发各地欠饷和欠俸,赈济河南灾民,今年又应对建虏入塞,修建各地城池和棱堡,招募义勇,这一千多万两银子,已经流水去也,花的一分不剩了。
此次各军大胜归来,有功将士甚多,但一片欢喜之中,户部尚书傅永淳却一直愁眉苦脸,原因很简单,他户部拿不出应有的赏赐金银,这还是太子临阵修改了赏赐的办法,不再以人头计赏,改以集体功和个人功,强调先登、先进、即便没有人头,先登和先进,都是一等功,如此,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同袍在前面奋勇杀敌,你在后面割脑袋的恶习,军士们不再以割人头为第一,而是冲锋在前为第一。
即便如此,今年的赏银都是一个大数目。
如果以朝廷过去的标准,以一颗建虏首级十两、蒙虏五银子算,朝廷这一次需要付出的赏银会更多。
一月两月也就罢了,如果一年半载,赏银都迟迟不能到位的话,必然会伤了将士们的心。
此外还要安置吴三桂从辽南带回来的两万汉人百姓,他们千辛万苦,从敌占区归来,不能让他们太受委屈,不然敌占区的辽东百姓,岂会再归来?
这都需要银子,但朝廷却没有,朝廷的财税改革,在厘金税之外,必须再有进展。
而税制改革的艰巨任务,靠现在的朝中大臣,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们只会拆东西补西墙,缝缝补补,虽有蒋德璟李邦华等人,但没有皇帝和首辅的强力支持,他们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的。
这一切。朱慈烺必须自己挑起。
财政之外,京营的兵权就更是不能交了。
如果朱慈烺交出京营,崇祯帝重新任命一位勋贵为京营总督,朱慈烺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在京营的苦心经营,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京营故态重萌,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不止是意味着京营的糜烂,更表示朱慈烺穿越以来的所有努力,都变成了泡影。
这是朱慈烺决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一刻都不能无为,他必须继续作为,如此才能不负他穿越的使命和雄心!
朱慈烺没有说话,但萧汉俊却已经从他阴沉的脸色中,看出了他的心志,知道太子不愿意无为、等待,以至于将现在的大好局面,付之流水,于是他缓缓说道:“如果殿下不愿意退,那就只能进了。”
朱慈烺抬头看他,意思是,怎么进?
萧汉俊的双眼忽然冒出了光,这一刻,他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失去了睿智和冷静,撩袍猛地跪拜在地,目视太子,慨然说道。
“臣冒死进言!”
“从现在起,殿下就需做最坏的准备,秘密筹划,笼络龙骧两卫和武襄右卫,待时机成熟,就效仿当年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
“京营在手,殿下一呼百应,毫无阻碍!”
“天下百姓苦陛下久矣,群臣也不耐陛下久矣,只要殿下入据皇宫,召集群臣,宣读命令,将陛下奉为太上皇,大事就可定!”
“如此,不论征伐建虏,还是剿灭流贼,亦或是改革朝廷的税制盐法,殿下就可以任意挥洒。”
“大明中兴,指日可待!殿下必将和唐太宗,太祖文祖皇帝同列,彪炳千秋。”
“如此百姓幸矣,大明幸矣!”
“此事大,臣萧汉俊愿为前驱,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说罢,萧汉俊深深拜伏在地,久久不动。
这一刻,殿中雅雀无声。
因为是秘密见萧汉俊,所以殿中只有朱慈烺和萧汉俊两人,连唐亮都被支到了殿外,只有朱慈烺听到了萧汉俊这番惊世骇俗的语言。
作为一个穿越者,朱慈烺对君君臣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并不以为然,他骨子里是现代人,不认为一个人有任意剥夺另一个人生命的权力,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如果必要,如果皇帝昏庸,祸害天下,臣未必不能反君。
就如东汉霍光,皇帝荒淫,不理政事,那好,我就换一个。
这才是真正的风骨大臣。
但历史上毕竟只有一个霍光,曹操董卓等人虽然也曾废立皇帝,但他们是军阀,掌握实际权力,和霍光这样的文臣完全不同,动机更是截然相反。
霍光之后,再没有文臣能凭一己之力,废立皇帝了。
原因并非是大臣变了,而是时代变了,封建制度愈加完善,皇帝们为了避免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被臣子罢免,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补上了漏洞。文臣们为了避嫌,也千方百计的限制自己的权力。
防住了臣子,但却防不住儿子。
因此,有了玄武门之变。
但想要像唐太宗学习,发动玄武门之变,却并非容易的事情。
唐朝之时,思想还开放,各种礼制还没有完全确立,那时,唐太宗可以娶自己的弟妹,唐玄宗更可以将儿媳妇变成自己的杨贵妃,民间也可以自由离婚,甚至写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选聘高官之主”这样优美的休妻书,从上到下,都还有很大的自由,三纲五常,还没有被捧到任何人也不能触犯,否则人神共诛的地步。
换句话说,那时依然还有野心家发动权谋的空间。
但经过宋元到明朝,尤其是程朱理学的兴起和确立,明朝的风气已经和唐朝完全不同了。
三纲五常,不但成了读书人,也成了普通百姓不能僭越的天条,如果朱慈烺学习唐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推翻他的父亲崇祯,违反了人伦,不说别人,就是鲁督吴甡,怕也会强烈反对他,像是黄道周马世奇等人,更是会以死相逼,即便他有兵权,到时他也必将受到文官集团的全面反对。
现在内阁诸臣,六部尚书和侍郎,没有一个会支持自己。
到时怎么办、他总不能把所有文官都杀了吧?
而没有文官系统的支持,他如何善后,又如何奉崇祯帝为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