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
崇祯帝转过头,脸色沉沉的看着太子:“巧舌如簧。”
朱慈烺不答话。
“也罢,”崇祯帝长长叹口气:“朕就准了你。”
“谢父皇。”朱慈烺喜。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带上黄道周和詹事府的一干官员,一切言行,都得听从黄道周的教诲,遵从储君的本分,如有逾越,以后你就再也别想出京了。”崇祯帝冷冷道。
朱慈烺心中苦笑,拖着黄道周这个破油瓶,不知道又会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风波?不过能出京就是好事,黄道周的事,出京之后再想办法对付就是了,于是拜首道:“是。”
“今日是七月初十,最晚八月初十之前,必须回京。”
“是。”
“朕给你代天巡狩,便宜行事之权。”崇祯帝又道。
“谢父皇。”朱慈烺大喜,前两个他回答的有点不情愿,这一次却是从心底里欢喜。
“起来吧。”
崇祯帝脸色稍缓,等太子起身,他望着太子:“朕要你读的,你读的怎样了?”
“正在读。”朱慈烺小心回,他知道崇祯帝又要出考题了。
崇祯帝好为人师,一直如此。
崇祯帝点头:“资治通鉴魏纪四,魏明帝曹叡有一日突击检查尚书门工作,驾临尚书门值房,尚书令陈矫却说,陛下要是觉得我干的不好可以把臣撤了,你这么搞什么意思?魏明帝闹了个大红脸,讪讪而走。”
说到这,崇祯帝顿了顿,目光盯着太子:“你觉得魏明帝处置的怎样?如果你是魏明帝,你又要如何处置?”
朱慈烺心念急转,他知道崇祯帝是一个急脾气,什么事都想要插一手,但又不想担责任,像陈矫这样的首辅,在崇祯帝面前,是一日也做不了的。
同时,陈矫不想接受皇帝的监督,骨子里有一种“我必能做好事,不劳你皇帝监督”的傲气,如果皇帝你不信任我,直接撤了我就算了。这种傲气和底气,也只有魏晋先秦才有,唐宋之后,天下皆是皇帝的,或者说,连皇帝都要接受监督,你一个首辅,怎敢这么大谱?但陈矫是首辅,且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世代的曹臣,如果只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撤换了他,未免显得皇帝太心胸狭窄了,于是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陈矫纵有能力,但心高气傲,连皇帝都监督他不得,何况他人?因此,尚书令肯定是不能让他做了,但也不宜立刻撤换,不如明升暗降,给他一个司徒司空之类的虚衔,令他知所进退……”
崇祯帝不置可否,依然沉沉望着太子。
朱慈烺想一下,再道:“陈矫如此自傲,必有朋党,应予以彻查。”
崇祯帝这才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等太子下去后,崇祯帝抬起头,脸上的冰霜在瞬间化成笑意,但瞬间却又转回了冰冷。
……
虽然去年取得了潮白河、墙子岭和宣化城的三次胜利,看起来京营好像有了和建虏野战的能力,但朱慈烺却清醒的认识到,这三次战役不过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表现罢了,三次更多比拼的谋略,而不是双方的实际战力。
潮白河和墙子岭之战,大明凭借地利,将建虏困在牢笼中,令他们发挥不出骑射的优势,加上建虏又是第一次面对大明精良的火器,不知威力,被困在绝地之后,想要用过去的老方法突围,最后全军覆没,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京营有了和建虏野战的能力。
至于宣化之战,一来是出其不意,二来当日对战的乃是汉军旗和蒙古骑,真正的建虏八旗不过几百人,因此没有参考意义。
更何况,朱慈烺心中有一种深深地忧虑,他是一个穿越者,能提前知道某些还未发生、但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也因此,他才能在崇祯十五年连续逆转,改变了开封之战和建虏入塞的结果,不过十五年之后,在历史已经被他改变的情况下,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轨道,改变了发展的方向,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预知未来”的本领,未来,他的对手将和他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他不再有任何的先知优势,这种情况下,双方比拼的就是真正的智谋和实际的统帅能力了。
穿越者的优势在于“预知未来”和引进、制造一些这个时代可以做出,但却被人所忽视的武器和器械,以弥补军用,加快科技进展的步伐,但真要论带兵的谋略和统帅能力,朱慈烺心里有一百个清楚:现阶段,他这个穿越者绝对不是黄太吉和多尔衮的对手。
尤其是黄太吉。
松锦之战中,黄太吉亲临前线,于高处观望,发现洪承畴的布阵“前重后轻””,于是立刻调整了建虏的布阵和攻击重点,最后一举击溃了大明的九边精锐。
若没有黄太吉的亲临,松锦之战说不定还要僵持一段时间,就算败,大明也不会败的这么惨。
这样的见识,朱慈烺自叹不如。
大明这边,两个最好的统帅,一个洪承畴,一个孙传庭,现在洪承畴已经降清,只剩下了一个孙传庭,但孙传庭剿匪重大,一时无法调派到京师,吴甡虽然知兵,在山西巡抚任上曾有不俗的表演,不过却没有大战役的历练,真要比拼起来,怕也是不如黄太吉和多尔衮的。
就统帅来说,大明是薄弱的。
因此,朱慈烺拼命练兵,发展火器,想要凭借这两个优势,弥补“统帅力”的不足。
而对于建虏的入塞,除了绞尽脑汁的完善第一道防线,修筑棱堡,巩固第二道防线之外,朱慈烺也早已经抱定了和建虏死战到底的决心,那怕就是拼掉一半的京营,十万人只剩下五万,只要能将建虏堵截在京师之北,迫使建虏退兵,大明就算是胜了。
但同时的,他也做好了迎接最坏局面的打算,那就是:第一道长城防线没有守住,第二道京畿防线也被建虏突破,建虏大军突到第三道防线,到那时,京师之后的这些州县,都将会面临狂风暴雨般的袭击,能不能顶住,或者说,能顶多长时间,就成了整个战役成败的关健。
各个府州县,防御能力每提高十个点,多增加十个点建虏攻城的伤亡,那么大明胜利的希望多增加十分。
因此,朱慈烺一定要亲到下面的各个州县视察,想法设法的鼓舞军心士气,尽力为他们募集必须的粮饷。
……
太子出京是大事,尤其还担着“代天巡狩”的名义,因此不比驰巡宁远,朱慈烺这一次出京,足足折腾了一上午,直到快中午之时,才结束礼仪,离开了京师,除了武襄左卫的护卫,詹事府官员的跟随,朱慈烺还另调遣了三千精武营以为随行--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锻炼,同时也是熟悉京畿地形,是某种意义的长途拉练。
队伍一共四千余人,出了京师,往南而去。
除了兵马,太子还携带了不少京营已经废弃,但仍可以使用的甲胄,还有一些长矛弓箭,以分给沿途的州县。
传统意义上的大明京畿指的乃是以京师为核心的北直隶地区,由顺天巡抚统辖,不过自从在保定增设保定总督,天津设立巡抚之后,京畿含义微有变化,原本直属京畿的永清和霸州,现在归保定总督直辖。
朱慈烺出京师后,沿着运河南下,先到武清,视察城建和兵马整训之后,并接见城中商人,募得白银一万,黄道周对太子“卖字”的行为坚决反对,认为不成体统,朱慈烺道:“圣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的这点薄面能换到将士们衣食丰足,百姓们安居,不正和圣人的教诲吗?”
黄道周默默不语,只是摇头。
从武清离开,快马加鞭,经东安,永清到霸州,历史上,建虏在崇祯十五年的入塞,就是从北京天津之间的武清霸州等地穿过,直达河间府,攻陷河间,再一路南下,杀到临清和兖州的。虽然去年建虏入塞失败了,但就华北平原来说,建虏大军走永清霸州,通过河间府到山东,依然是最近的一条路线,其中河间府是必经之处,而在河间府之前的霸州,也是建虏必须拿下的一个据点。
霸州位于冀中平原北部,京、津、保城市三角地带的中心,东邻天津、武清,西邻雄县,南邻文安,北与固安、永清接壤,一马平原,无险可守,适合建虏骑兵驰骋,历史上,霸州守卫战不可为不惨烈,守城官员不是战死就是自缢,奈何援兵不至,终是沦陷。
到霸州时,保定总督杨文岳带着保定文武和霸州当地官员在城外十里迎接,其中就有保定总兵虎大威。
见到故人,朱慈烺欣慰点头,虎大威咧着大嘴,向太子深拜,表情甚是激动。
和在武清一样,朱慈烺巡视霸州城防和城中兵马,并接见商人,卖亲笔字画,得白银两万两---小城小地,不能和京师富商相比,也不能比江南,有这样的收入,朱慈烺已经很满意了,除了两万白银,朱慈烺还将携带而来的五百具甲胄和一些兵器,交给了霸州兵备道赵辉和知州丁师羲。
历史上,这两位都是死守霸州的忠臣。
崇祯十五年,建虏大军攻到霸州,兵备副使赵辉、知州丁师羲、、参政李时茪等人率兵死守,援军不至,城遂破。赵辉带着儿子自尽。丁师羲和李时茪也都死。
赵辉,字黄如,河津人,崇祯七年进士,朝廷追赠光禄卿。清乾隆四十一年,煇谥节愍。
丁师羲,字象先,楚雄人。选贡生,朝廷追赠参议。
李时茪,进士,累官参政,朝廷追赠太常卿。
对于朝廷今年要求修筑城墙,整顿兵马,招募乡勇,预防建虏再次入塞的号令,赵辉和丁师羲一直都在紧锣密鼓的执行,就朱慈烺的视察来看,霸州城防还算是坚固,有一定的坚守能力,可就是这样的城池,又有赵辉和丁师羲这样忠心职守的臣子,在历史上却也没有挡住建虏的攻击,由此可知,真要是下了狠心,建虏的攻城也是不弱的。
“募勇士,挖壕沟,聚百姓。”
这是朱慈烺对两人的叮嘱,也是命令。
募勇士不说,挖壕沟乃是在城池之外,再挖掘两到三重深沟,以为阻挡。霸州是平原,没有护城河,攻城人马可以直接冲到城墙之下,竖起云梯,这也是霸州乃至整个京畿平原的小城难以坚守的原因之一。
最后的聚百姓最为关健,当听到建虏入塞的消息后,不管建虏有没有攻到,要立刻将周边百姓全部聚拢到霸州城中,一来增加防守力量,二来避免百姓被建虏驱赶,成为攻城的炮灰,三来使建虏无所得,在掳掠不到粮草和辎重的情况下,其攻城能力自然就会下降。
赵辉和丁师羲深以为然,向太子殿下躬身送行。
在杨文岳虎大威等人的簇拥护卫下,朱慈烺继续南行。
一路,朱慈烺和杨文岳谈了很多,从保定地区的兵马整饬,新型农作物的播种,一直到最后的瘟疫,朱慈烺更加认定,杨文岳虽然在军略之上没有过人之处,但却绝对是一个能吏,尤其是在瘟疫的处置上,杨文岳严格遵守,雷厉风行,虽然也有官员弹劾,但他始终没有动摇---历史上,从山西而起,在保定大爆发,最后蔓延到京师的崇祯十六年的大瘟疫,这一次并没有发生,保定地区虽然有小规模的瘟疫传出,但都被杨文岳控制住了。
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良医治于病前,整个大明朝只有朱慈烺这个穿越者明白,杨文岳已经将一场可能导致大明朝灭亡的大瘟疫,消灭于无形了。
杨文岳,功莫大焉。
当然了,如果没有朱慈烺提前叮嘱和严令,没有石灰杀毒、灭鼠、口罩和隔绝法,没有名医吴有性的相助,杨文岳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功,说不定会在征战的忙碌中,疏忽了对瘟疫的防治,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就如历史上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