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所说,其实也并非没有人提过,不过在朝堂上却难以得到支持,京师乃是大明最重要之地,所有的资源,钱帛兵马都应该用在京师,保京师无碍,其他地方纵使被建虏攻破,也不碍大明,因为建虏终究是要退去的,土地又带不走,不过就是抢一些钱粮和百姓罢了,因此,加强长城和京师的防务,是朝臣们的重点关注,不止因为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京师,更因为大明皇帝就在京师啊,一旦京师有失,大明的天下不立刻就危急了吗。
但太子的提议却是要将八十万两银子用在二道防线和三道防线的城池上,而重点保护的,不容被建虏突破的,居然是河间府和其后的山东南直隶。
如果不是太子,而且其他人提出,立刻就会有人出列痛斥荒谬,但因为是太子,且太子已经表现出来的相当的见识和军略,因此朝堂静寂,暂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太子。
御座上,崇祯帝皱着眉头,脸色很是不好看,和朝臣一样,他也觉得朝廷的银子,应该首先花在长城和京师,而不是内陆的州县,只要坚守长城,御敌于国门之外,天下就太平,大明就安稳,怎么可以想着将敌人放进来呢?
所以从内心里,崇祯帝对太子所说,长城怕是坚守不住,需要完备第二道,第三道防线的提议是抵触的---怎么就坚守不住?我大明这么多的将士,长城又都建在险峻之处,过去能坚守,怎么现在就不能坚守?
崇祯帝阴沉的脸色,对一些朝臣是暗示,大家都知道皇帝不悦,不过第一个站出来,对太子有所异议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大理寺卿凌义渠--开封之战时,凌义渠首提御驾亲征,当时震惊了朝堂,凌义渠一时为千夫所指,但正是因为他的大胆提议,朝臣们最后才会接受折中的做法,那就是由太子统军,带天出征,若非如此,太子怕是难以出征。
事后有人猜测,会不会凌义渠事先就和太子套好了招,两人在朝堂上演了一场双簧呢?但凌义渠是刑狱官,一直都在刑狱体系,为人刚正不阿,因此虽有怀疑,但却没有人敢公开提出。
凌义渠向朱慈浪行礼:“殿下,臣有一问。”
朱慈浪点头。
“建虏入塞都在十一月,不只是因为秋后马肥,更因为辽东一年只能收一季,秋后所有人都闲着,利于他们动员兵马,因此,只要我大明能早做准备,十月份的时候就撤离蓟州东面的兵马,将之全部转移到蓟州西面,然后紧守蓟州防线,京营再分出足够的兵马到密云长城,协助防守,一如去年,就算建虏大兵来袭,想要攻破我大明防线绝不是容易的事,去年殿下英明神武,今年为何没有信心呢?
殿堂静寂。
朱慈浪知道,凌义渠所问,是所有人的关心,包括御座上的父皇,于是他拱手一礼,回道:“兵法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十二年时,我大明也曾经是严密严守,但最后还是被建虏破关而入,不是我军无能,实在是长城漫长,在失去预警和缓冲之地后,防守不易,去年建虏大意,被我大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今年再来,建虏绝不会再犯去年的错误,两军僵持,胜败为未可知,长城被建虏攻破,其实是有可能的,不但是,就算是孙武复世,也不敢保证百战百胜,朝廷现在要做的,就是要预防这种最坏情况的出现。”
“有准备,到时就算真出现了以为,也不会慌张。”
“南直隶乃是我大明的赋税重地,运河从山东而过,临清济南景州,皆是富庶之地,十二年,建虏施虐山东的情况,今年决不能再发生,为防万一,建立第二,第三道防线,乃是朝廷的当务之急。只有第二道,第三道防线稳固了,建虏无机可乘,我大军才可以专心御敌,我大明才可稳操胜券。”
凌义渠皱着得眉头渐渐舒展了起来,隐隐然已经是被太子说服了,但还是问:“八十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朱慈烺摇头:“一点都不多,比起建虏掳掠我大明百姓,抢劫钱粮的损失,八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十二年之后,保定河间等地的城池,受损颇重,非大修不可,也就是说,这笔银子终究是要花的,花在今年,正是合适。”
凌义渠不再问,向太子一礼,退下了。
朝臣小声议论。
又有一人出列,却是四辅蒋德璟。蒋德璟脸色无比严肃,拱手问道:“殿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殿下的深谋远虑,以备万一的二道三道防线,臣是赞同的,但臣要问的是,京畿之地皆是平原,无险可守,通州,三河,香河三地相距甚远,第二道防线要如何构筑?如果不能构筑,又谈何防线?另外,八十万两银子,不用在长城和京畿,却要在用在内陆州县,这一点,还需要殿下再说明。”
朱慈烺心中感激,蒋德璟不讲大道理,直接切入实题,其实已经是对他的支持了,朱慈烺点点头,肃然道:“平原防守,确实不易,所以需要早做准备。当长城有警时,不管建虏有没有入塞,各地官府都要坚壁清野,将百姓们迁到城中,同时挖断所有联通的道路,实施戒严,预防最坏情况的发生。通州,三河,香河三地,还有武清,天津,今年都要加高城墙,城外挖掘壕沟,收集粮食,招募社兵,做战时准备。”
“其次,依照当年徐光启的建议,在通州,三河,香河三地相连交叉之处,修建当年徐光启提议的铳堡,这种铳堡在蓟州南原已经做过了尝试,效果很好,我以为,值得在京畿地区推广,可以在道路要点设置,将各自为战的通州,三河,香河连为一体,令建虏无法轻松通过。京营参谋司作出测算,大约需要修建十二处,每处五百军士。如此,就可以对建虏形成相当的障碍。”
关于棱堡的建设,朱慈烺想了很久,也探测了很久,最初的计划,是在容易被建虏突破的长城关隘的后方修建棱堡,形成第二道防线,后来发现是不可能的,不说长城远离人员密集地区,在其后方修建棱堡需要动员相当的人力,且长城关隘一旦失守,对方占据高点,居高临下,棱堡的威力会损失大半,如果是在崇山峻岭之上,将长城改建成棱堡,需要的人力物力成倍增加,不是现阶段大明财政可以承受的,且建虏依然可以绕过,从这一点来说,在长城附近修建棱堡是无用的。
三河,通州,香河相距不过百里,都是平原,距离京师都在百里之内,不需要多,只要十到十二处,就可以将三城连成一体,将京畿平原基本截断,令建虏无法快速通过,因此朱慈烺想来想去,决定将棱堡建立在第二道防线--此一想法,正契合徐光启当年的建议,于京师周边修建“铳堡”令建虏无法靠近和逾越,不过不同的是,徐光启当年要求的是二十四处,朱慈烺权衡利弊,决定修建一半。
“第三,一旦长城不幸被建虏突破,撤退的兵马和京营的援兵,要优先退往通州,三河,香河,和原有的守军共同防守,配合铳堡切断道路,令建虏无法轻易攻克和快速通过。建虏获取不到粮草,困在京畿地区的时间越长,我大明的胜算就越高……”朱慈烺道。
“徐光启当年确实提过铳堡,但朝廷认为花费太过巨大,有华而不实的嫌疑,因此放弃,最大的疑问,小小五百人真能挡住建虏大军吗?”这一次发问的是三辅谢升。
徐光启虽然已经致仕,且已经病故,但他的名号在朝堂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对徐光启所学,即便是顽固派,也都是赞同的,当年徐光启提议在京师周边修建棱堡,拱卫京师,朝廷基本是同意的,只不过因为银两问题,最后被束之高阁。
谢升当年是御史,对这个问题有过研究,因此他立刻发问。
“铳堡以火器为主,分上下两层,能抵御大炮的猛轰和敌人的重兵攻击,我以为,徐光启当年的判断到今日依然正确,但使铳堡修建完毕,敌人若想突破,非付出三倍到四倍的伤亡代价不可,”朱慈烺道:“因此在通州,三河,香河,三地之间建设十二处的棱堡,将这三地连同京师和天津,形成第二道防线,对建虏绝对能形成有效的阻碍,而时间就是战机,当建虏在京畿困顿时,我大明可以调集更多的勤王之师,在第三道防线形成兵力优势,因此我认为,在京畿地区修建铳堡是非常合适和需要的。”
“棱堡只五百人,能守住吗?一处铳堡由需要多少银子?”谢升再问。
“五百人的棱堡,方圆两百步,造价两万两银子左右,五千民夫,三个月就可以建成。至于功效,我已经说了,建虏若想攻陷,非付出三到五倍的伤亡不可。”朱慈烺道。
谢升不再问,但眼神却怀疑。
十二处只需要二十四万两银子,算起来并不是太多,如果真能将建虏阻隔在京畿地区,令其无法南下,对大明来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出了谢升眼中的怀疑,朱慈烺淡淡道:“但使顺天府出三万民夫,由京营工兵营主修,十一月之前,十二处铳堡,都可以建成。”
太子不会说假话,谢升不再问,退了回去。
蒋德璟却依然站在原地,问道:“京营兵马协助这几地,那京师呢?”
群臣都竖起耳朵。
京师的安全,关系到他们所有人。
朱慈烺环视重臣,声音清楚的说道:“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希望,建虏能到京师城下,和我京营大战一场,但纵观建虏历次入塞,除了第一次兵锋到我京师城下,其他几次全部都是绕城而走,往各防守薄弱的地方抢劫,而这正是建虏的狡猾之处,因为他们深深知道,京师城高池深,绝非轻易可以攻下的,建虏兵马本就不多,一旦在京师折戟,十几年也翻不过身来,因此就算让他们攻,他们也未必敢攻击京师。”
“去年抓到阿巴泰,阿巴泰在供诉中说,说当年老奴努尔哈赤曾经对虏酋黄太吉说,说伐明有如伐木,我大明好比是一棵大树,他们女真人少力薄,一时难以撼动,需要从砍伐枝节开始,他们入塞攻陷小城,掳掠我大明青壮,其实就是在砍伐我大明的枝节,枝节败了,断了,大树的枯萎和倾倒也就不远了……”
听到此,不论朝臣还是御座上的崇祯帝,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这种不吉利的比喻,也就太子敢说。
同时,这也是殿中群臣第一次听到“伐木”的理论,细细一想,那真是那么回事,建虏一直都在伐木啊。
当然了,也有朝臣怀疑,他们不觉得建虏有这么大的胃口,建虏不过就是关外的蛮夷,想要抢劫钱帛罢了,最多不过想在关外割据,哪有太子说的这么严重?
朱慈烺继续道:“因此,建虏的战略重点并不在京师和几个坚固且有重兵防守的大城,而在那些无法自保的小城和我大明散落在乡间的百姓,这也是我认为,应该下拨银两,令各地州县加固城墙,招募士兵的原因。也许并不是每个城池都能挡住建虏的攻击,但只要能令建虏付出足够多的低价,令他们意识到攻城得不偿失,那么他们攻城的意志就会大大的减弱,那就会有更多的城池能保留下来。”
“只要各地有效防守,保河间府不失,令建虏无法去往人口密集的山东和南直隶,纵使建虏突破了京畿地区,到了河北地区,我大明的损失也可以控制在最小。而大明的损失越小,建虏获取的补给就越少,于是对我大明就越有利。”朱慈烺道。
蒋德璟沉思道:“臣最后一问,第三道防线以河间府为核心,而河间府距离京师五百里,难道是要将五百里全部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