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西塞的积雪渐渐消融,天空上也渐渐露出明朗的蓝白颜色,不再黄沙漫天,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无论年景如何,最后饿死的都是厨子,军中也是如此,按照规制,一个折冲府千人左右,便设一个火头军营,火头军营不上前线,位分低下,就是伺候军大爷的后厨,但他们的伙食却是最好的,军官们的特殊给养,上千府兵的餐食,东扣一点,西短一点,火头军的军士们,虽说不上吃香喝辣,但却比一般府兵要好得多了。
“军曹,该用午膳了”一个胖乎乎,油光满面的火头军,端着个大海碗,迈步进来,这里是一处简易的木棚,铺了些干草当做床榻,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盘膝闭目,坐在上头,脸上忧郁之色浓重。
陈子昂提议李旦率轻骑返回西州,鼓舞西峪石谷城的守军士气,又提议自己假冒皇嗣出面,严重触动了李旦的自尊心,由中军大帐议事的记室参军,一口气贬成火头军曹。
西峪石谷城破,西州危急,李旦不惜动用朝中政治力量,迫令左右领军卫前出,遭遇沙暴,损兵折将,右玉钤卫困守西州,险象环生。
遭遇一连串的惨败,李旦非但没有反思自己用兵无能,军略不周,反倒变本加厉羞辱陈子昂,将他由侧翼的右卫大营,调回中军,仍旧做火头军曹,这里进进出出的将佐府兵,大多都是识得陈子昂的。
陈子昂脾性耿介方正,服从了调遣,但却耐不住屈辱,闭门不出,水米不进,无声反抗。
“军曹,还是用些吧”大海碗里装了大半碗吃食,搭配很奇异,颜色黑乎乎、黄澄澄,显然是杂粮,飘着的气息,满是霉变的味道,上头放了几块羊肉片,还有几根腌菘菜。
陈子昂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这个海碗,许久没有开口。
那火头军见状,叹息一声,就要拿着海碗离去。
“等等”陈子昂突然开口了,接过那只海碗,拎起筷子,向嘴里刨了几大口,用力咀嚼吞咽,杂粮有些剌嗓子,他却吃的认真,如同吃的是美味佳肴。
火头军的胖脸笑成一朵花,在旁絮絮叨叨,“军曹想通了就好,不吃饭是不行的……只是可惜了,前段时日,还能吃上炖牛肉,那羊筒骨,油汪汪的,可是解馋,白米饭管饱真是好日子啊……这段时日却是不成了,后头送上来的好东西都有数,给官人们做了,就不剩什么了……给当兵的送来的,都是杂粮,数目也不对,少了一半多,只能做成稀粥给他们吃……”
陈子昂顿了顿,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将大半碗的杂粮饭都吃了下肚,放下碗筷,“你带我去库房,瞧瞧他们送来的粮草”
火头军曹在火头军营地里,还是说一不二的,上上下下的火头军都伺候着,将库房打开,有的粮袋已经打开,里头装的,很难说是粮食,一半是杂粮,一半是砂石,没有打开的粮袋,都是鼓鼓囊囊,装得满满的,只是不晓得又是什么奇异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军需上的人真是忒不厚道了,就算是掺沙子也比弄这些砂石要强,用筛子一滤就好,掺了砂石,全要动手分拣,可是耗功夫呢”
“嘿,砂石都算是好的了,那个粮袋瞧见没有,我看了看,里头装的都是些湿木头,分量倒是足够了,粮食全都发芽开花了”
“你们那是没开过眼,嘿嘿”火头军的人都在抱怨,有个年纪小的比较跳脱,拽出了一个黑木箱子,揭开箱子盖儿,“你们谁也不晓得这是装得什么,几个铁包,旁的地方,全塞的是麸皮,瓷瓷实实的……”
陈子昂满脸愤怒,眼前一阵阵发黑,蹒跚着脚步来到箱子面前,看着那几个铁包,他没有搭理那些麸皮,将几个铁包一一拿了出来,有的有些分量,有的却轻巧许多,显然这几个铁包,也分了三六九等。
“蛀虫,蛀虫”陈子昂怒声大吼,眼圈通红一片。
他自是知道,这些铁包不是食材,是虞山军的炮弹,它们不该出现在火头军营的库房里,却偏偏出现了,军国重器,数目不对,还偷工减料,坐镇狄道后方,主管军需的河内王武懿宗,真真是无能蠢物,利欲熏心,无法无天。
“军曹……”火头军营众人噤若寒蝉。
陈子昂举起双手,捂住脸颊,呜呜哭出声来,众人围在四周,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他去了中军大帐,冲进行军大元帅皇嗣李旦的帐篷,没片刻,里头传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几个蓝缨军护卫奉命进了帐篷,将陈子昂架了出来,交给了军法队。
辕门外,火头军营中几个胆子大些的,远远地看着,军法队将陈子昂按倒在地,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手起刀落,一蓬鲜血溅在了辕门前的旗杆上,殷红刺目。
大好头颅骨碌碌滚远,死不瞑目。
火头军们吓得一个哆嗦,各自打着摆子返回营地,静寂无声。
神都,宗正寺狱。
一行车马在门前停驻。
权策自玉逍遥上下马,马车帘帷一掀,先下来的,是安乐郡主李裹儿,她轻盈跃下,又转身伸手,搀扶着永泰郡主李仙蕙下得马车。
“下官等拜见权侍郎”宗正寺狱的典狱官领着一众下属,倾巢而出,匆匆迎了出来,齐刷刷躬身施礼,见了他身后的两位郡主殿下,不由面露难色。
权策点点头,背着手,自顾自拾阶而上,李裹儿两人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宗正寺狱一行官员分列两行,陪侍在侧,个个面带苦笑,却是不敢多说。
李裹儿望着前头权策的背影,晃了晃脑袋瓜,古灵精怪的左顾右盼,冲两旁的官员皱了皱娇俏的鼻子,她和长姐曾经来过一遭,却被这帮绯袍绿袍官以没有官凭,无法放行为由挡了驾。
“权侍郎,依着规矩,静心反省的宗室,不得见外客,下官……”典狱官谨慎言道,一边说着规矩,一边展臂为权策引路,很是自相矛盾。
这话,却是说给两位郡主听的,能搬动权侍郎的皇亲贵胄,须不是简单人物,实犯不着为了公务惹下祸患。
“贵官职责在身,是仙蕙给你们添了麻烦”李仙蕙柔声致歉。
“臣不敢当”典狱官见效果达到,见好就收,也不再聒噪,陪同到武延基的囚室外,吩咐人打开牢门,自觉率众离去,周围的狱卒也都撤走了。
“夫君”李仙蕙唤了一声,快步上前,扑到武延基怀中。
权策转过身,踱步到旁边,李裹儿也跟了过来,掩着檀口,偷笑不已。
良久,李仙蕙垂着头过来,咬着嘴唇,羞赧道,“大兄,夫君请你过去呢”
权策笑笑,迈步过去,身后传来李裹儿的戏谑声和李仙蕙窘迫的讨饶声。
“权兄,左右领军卫遇到沙暴不假,但他们不是死于沙暴”
“他们是饿死的,武懿宗派给我的粮草,只有一半是能吃的”
“要不是粮绝,我绝不会弃同袍冤魂不顾,临阵脱逃,向外藩摇尾乞怜”
“该死的,是武懿宗,是武懿宗啊”
武延基义愤填膺,热泪滂沱,大声嘶喊着控诉。
权策脑子嗡的一声,心中一阵阵抽紧,他用金银喂养了武懿宗的贪婪之蛊,蛊虫大了,开始咬人了。
左右领军卫坏在武懿宗手中,但他不过是个皮影,牵线摆布的,是权策自己。
“左右领军卫,定能再起”
权策定了定神,抓住武延基青筋暴跳的拳头,给了他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