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乌头门下。
香奴在前头引路,神色有些怪异,“权郎君,殿下心情不大好,您小心着些”
“嗯,我晓得了”权策神思不属,随口漫应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太平公主心情不好,要不然也不会令他滚来见她,来的路上,他心中盘算了几遭,没有发觉这段时日有甚错处,心一直提着。
见他紧张模样,香奴有些不忍,细声道,“权郎君莫要担忧,殿下向来疼爱您,当不会太过严厉……唔,殿下近来心境颇为躁郁,昨日夜间,殿下梦魇了,还一直唤着您呢,要是得空了,您也多来这边府中走走……”
说完这些话,香奴垂下头去,似是不欲让人看到此刻的表情。
权策闻言,神色有些歉疚,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到太平公主府露面了,上一次见太平公主,还是她打上门去,将闹事的阿史那斛瑟罗和默啜可汗给镇压了。
“我记下了,劳烦你提醒”权策微微点头。
“权郎君可莫要与奴奴客套,您不怪奴奴多嘴多舌便好”香奴连连摆手,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再开口。
权策看了她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连太平公主的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不管什么角色,他做得应当都算不上好。
时值盛夏,天气颇为闷热,太平公主最是不喜这种天候,在室内待不住,独坐在水榭凉亭中,背对廊桥,面朝水光潋滟的水泊,她身上只穿着一袭浅粉色纱衣,里头是暗红色的诃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士发髻,斜斜插着一根檀香木的钗子,看着有几分清冷。
她的眉头轻蹙起,手中捏着一只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挥舞几下,百无聊赖。
凉亭中安置着两个冰盆,两侧各有两名侍女,手持长长的孔雀羽扇,轻轻舞动间,送来习习微风,却仍是热烘烘的。
香奴轻手轻脚上前去,挥了挥手,侍女都躬身倒退了出去,她自己也退后几步,背身站在一株芭蕉树下,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眼睛空空的,看着远方。
权策走上前,跪坐在她身旁,拿过她手中团扇,为她扇风,温声道,“我知道一种饮品,最是消暑,可做给你饮用”
太平公主并未转身,也没有搭他的话茬,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你集钱帛三百万贯,北上出海,却是去倭国抢劫的么?”
权策微微一怔,摇摇头,“我不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情”
见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合布勒谨慎稳妥,领的室韦护兵,也都是精锐,骆务整颇识匠人技艺,手下奚人部落以盛产工匠扬名于世,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在倭国发现了几处山头矿床,便动用大批钱帛购买了下来,手续凭据一应俱全,成交当日,还请了倭国王室中人出面”
“鸬野赞良亲自出马弹劾我,不过是贪心作祟罢了”
“机缘巧合?”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转过头,脸庞消瘦了许多,大眼睛显得有些突兀,原本丰腴的鹅蛋脸,竟然有几分瓜子脸的模样。
权策没有解释,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摩挲良久。
太平公主面上飞起一缕红霞,摆头挣脱开去,口中只吐出一个字,“热”
权策拿开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叫上香奴,匆匆离去。
“权郎君,您就在这吩咐就好,奴奴盯着他们做”君子远庖厨,香奴是决不肯让权策踏入后厨半步的,平伸了双手,双眼虎视眈眈,如同防贼一般。
权策本也只是有个大致的印象,没有亲自动手实践过,进去许是也只会添乱,当下依言停步,口中念叨着,令仆役们取来乌梅、罗汉果、饴糖和桂花等物,先浸泡,再熬制过滤,再冰镇之后,一盅泛着白色寒气的酸梅汤算是制好了。
香奴端了个漆盘出来,轻轻在瓷盅边上触了触,寒凉之意遍布全身,眉宇之间浮起一丝担忧。
权策上前接过,端详了一下暗紫色的液体,颇为满意,兴冲冲地端着就去了水榭,向太平公主献宝。
太平公主看了看,眉头微蹙。
权策殷勤劝说,“你来试试,此物是酸梅汤,口味绝佳,酸甜得宜,又冰镇过,消暑是顶好的”
太平公主终于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将瓷盅端起,放在鼻端嗅了嗅,“大郎有心了,我心里高兴,你我分享如何?”
权策有些不明所以,但见她开怀,便爽利应下。
太平公主轻轻抿了一口,才要停下,看到了权策期待的眼神,又向口中送了些,饮了大半下肚,绣口一吐,白白的凉气自口中涌出,脸上欢喜不胜,“大郎,你来”
权策接过瓷盅,仰头径直倒入口中,一饮而尽,却低估了冰冷的程度,口齿为之战战,不由嘶哈嘶哈怪叫连声。
太平公主团了团身子,侧身靠在他肩膀上,“云曦有孕三月,可还好?”
“尚好,她性子跳脱,上上下下的,总是安分不下来,母亲和高安姨母操心不少,御医说过了三个月,胎儿坐宫已稳,她们也放下心来了”权策絮絮回应,面上挂了笑意,“她瞧着身体健壮,孕中也无甚遭罪反应,御医都说她是有福气的”
“那便好”太平公主轻声道,伸手握住权策,眸中意蕴悠长,陷入追忆之中,声音时断时续,“不知道怎的,我总会想起你在谷水长廊前负伤挣扎的模样,一身是血,我还打了你一巴掌……有时候做梦也梦到……眼看着,我的大郎长大了,都要做父亲了”
权策歪过头,将口鼻放在她的额头和鬓发之间。
“我知你是个重情义的,提这一句,也是多嘴”太平公主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反手抬起,抚着他的脸颊,“芙蕖不易,莫要负她”
权策点点头,声音虽轻,其意却重,“我不贪美色,也不会负了谁”
太平公主笑容更见灿烂,口中嚷着热,将他赶开了些,“这几日,我发现个有趣的事,你可愿意听听?”
“我可保证,千金殿下她们,定然没有察觉到”太平公主面上带着些骄傲得意之色。
权策自然是愿意的。
“麟趾殿的小内侍高力士,借着为李隆基守灵的机会,曾易容离开草庐,与河内王府的管事密会”
“高力士,武懿宗?”权策颇感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武懿宗正在困顿之际,李旦也是摇摇欲坠,生出拉拢之意,抱团取暖,也是人之常情。
“没瞧出来,我这最小的皇兄,却有几分坚忍,总不肯退让呢”太平公主叹息。
“尝过了滋味,他怕是欲罢不能”权策颇为理解,权势如毒药,不是想戒就能戒的。
咀嚼了权策的话,太平公主蓦地脸颊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