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东市。
有一处酒楼,地处东市主干道和一条横街的拐角处,人流密集,摩肩继踵。
这处酒楼的东主,似是并无心经营,装修得很是粗犷,店面搭建用的都是光秃秃的圆木,还有碗口粗的粗绳子,横横竖竖,搭在一起,用绳子捆绑了,便撑了起来,里头空间很大,稍显凌乱地摆放着大几十个餐桌,桌子稍微好些,都是沙柳木的,虽也是木料裸露,纹理依稀可见,但却打磨得平整,收拾得干净,并不令人生厌。
酒楼门口挂着一副惨白的牛头骨,招牌是少见的黑底白字,上头只写了一个牛字。
如此粗糙的店面,却终日人流如织,此地店家是突厥人,当垆卖酒,跑堂应召的都是一口汉话的突厥人,店内只卖突厥草原上的酒菜吃食,食材以牛肉为主,不卖中原饮食,别具一格,店中央还有个简陋的台子,有突厥少女在午时和傍晚时分来客最多的时候,表演狂野的胡人舞蹈,牛肉都是最新鲜的,塞外运来的活牛,每日宰杀两头,当日售卖,没有售完便在打烊时摆在门外,任人取走,因着这份诚信热心,这家店面备受追捧,神都坊市街里,君子小人,雅士俗夫,趋之若鹜,纷纷来此就餐。
又到了午时,四肢浑圆,体态丰满的突厥少女,来到台上,披散着头发,脖颈间有颈环,身上都只穿着两条黑色皮毛,腰间和胸前各有一束,身上各色金银首饰,随着狂暴的舞姿叮叮作响,他们蹦跳得激烈,脚下的简陋舞台被踩踏得咔咔作响。
店里的坐席,纯粹凭先来后到,没有价位差别,离舞台最近的好座位,坐着几个市井泼皮,他们的品味要庸俗一些,趁着突厥少女跳舞的时候,便弯腰下身,拧着脖子从下头往上面看,偏要看到少女们动作间不慎流出的春光,寻些刺激。
“嘿嘿嘿,这些突厥娘们儿忒是不讲究,爷们儿脖子都拧歪了,本以为能瞧着点儿甚,却有条兜裆布在那儿裹着,也不怕生了痱子,真真无趣”有个泼皮趁着突厥少女张腿回环翻腾的时候,瞧了个结实的,结果却并没有令他满意,登时兴致全无,口中骂骂咧咧。
“二楞,别他娘的丢人,这票做好了,够你去永丰里泡上一年半载”叫二楞的泼皮一桌人中,有个长脸浓眉的,像是个头目,呵斥了一句,诱之以利。
“大山哥放心,活计早就料理好了,那痨病鬼是个绝了后的,又无亲无故,正经没有几日好活了,贱命一条,给咱们兄弟换个锦绣前程,咱们给他风光下葬,也没亏了他,便是做了鬼,也找不着咱的麻烦”二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东张西望,摇头晃脑,神情轻松,浑然没有将人命当回事儿。
“咄,住口”大山哥受惊不小,厉声警告了一声,四下里望了望,店中来客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并没有什么人察觉。
二楞撇了撇嘴,似有几分不屑,不再说话。
桌边另有一人,留着两撇山羊胡,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纱帽,手上拿着把白纸扇,脸色总是阴沉着,愁眉不展,“大山哥,那头儿才交代了活计,就又有人找上门来,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怎么个意思?”二楞一敛嬉皮笑脸的模样,握掌成拳,在桌子上不轻不重砸了一下,眼睛在这山羊胡和大山哥身上一轮,“这两个活计都是我揽下来的,兄弟们混街面儿,顶风冒雨的都不容易,好容易有个翻身做人上人的机会,怎么着也不能放了过去,要是你们两位做头面的瞧不上,那我就一个人担了,是好是歹,跟您二位没关系”
“这说得可不是混账话,自家兄弟,何分彼此”大山哥拿起小酒坛,给他倒满了一碗三勒浆,在山羊胡胳膊上按了按,将他嘴边的话按了回去,笑着对那泼皮道,“干,怎么不干,答应了人家,别说撂挑子,就是事情出了点纰漏,咱们谁都逃不掉”
二楞听了,扯扯嘴角,哼了一声,见时辰差不多,下巴一挑,旁边桌子上,有几条人影站起身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东钻西钻,没过多久,簇拥着个人进来,这人身体佝偻,瘦成了一把骨头,却穿着锦袍,脸色也是不正常的红润。
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山羊胡长叹口气,前头有人找上他们,令他们陷害突厥使团的人,才去踩点没几日,便又有人指明了要陷害突厥使团中常在这家店面中出没的几人,人心贪婪,收两份钱,做一回事,他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更令他焦虑的是,他们一伙人聚义,做的是城狐社鼠见不得光的营生,往日大山哥主事,还有些道义讲究,眼下无义之人渐多,二楞等人抱团,此消彼长,即便这一笔买卖做成,他们怕也到了抉择的时候,要么散伙,要么火并。
“呸,这桌上有人哭丧,恁的晦气”二楞啐了一口,径直离了桌子,与他的手下人混在一起,将大山哥和山羊胡撇在一旁。
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上菜上了两轮,二楞都有几分肉疼,转眼一看,精神大振,有一伙突厥人到店里用餐,许是因同族的缘故,店家以极快的速度安排了座位。
牛肉店的斜对过,有一家茶楼,二楼的临街雅座,正可俯瞰店内情形,一对青年男女对坐品茗,正是权策和云曦夫妻二人。
如默啜可汗一般,云曦也对滋味寡淡的炒制清茶欣赏不来,只咋了一口,便放在一边,听权策提起,清茶与红烛、剑南烧春一样,是自家生意,更是权策与川主寺高僧所创,她才勉强赏个脸,小口啜饮。
耐着性子熬了一个多时辰,云曦坐不住了,“夫君,我们在这里要作甚?”
话音未落,牛肉店中异变陡生,突厥客人与那伙泼皮发生冲突,殴斗了起来,泼皮们练的想来是嫁衣神功,他们与突厥人交手,却穿针引线,频繁引诱突厥人伤及店中汉人食客,接连殴伤十数人,店中客人密集,冲撞践踏,乱成一团。
“出人命啦……”一声凄厉的叫声,人潮如水,迅速散了开去。
地面上躺着一个锦衣男子,口中白沫混杂着鲜血,汩汩流出,两眼翻白,抽搐几下,没了声息。
“让开,快些让开”一队军卫迅速赶到,将地面上的人还有突厥使团的人,一并抓捕了去。
云曦站在栏杆边看了全程,豁然转身,“夫君,这些人你安排的?”
“并不是”权策安安稳稳坐着,擎着茶杯品茶,“安排他们的,另有其人,他们起初的目标,也另有其人”
云曦立时明白了,眉头一挑,“夫君使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只是,虽说出了人命,闹事的,确实是默棘连的随扈,但事态不闹大,恐怕并不能伤及他分毫”
权策洒然而笑,“你放心,会闹大的,不闹大,又如何能牵制住我”
“夫君似是知晓背后之人是谁?”云曦好奇地凑了过来。
“原本不知道,现在,差不多了”权策放下茶盅,牵起云曦的手,微微转头,“花奴,传讯入宫,设法拖延少府、太府一切议程”
“是”花奴匆忙而去。
权策眉眼森森,神都之地,地方是洛阳府,治安有左右武侯卫,宵禁是左右监门卫,出了这宗突厥命案,第一时间急速赶来的,竟然是金吾卫?
钱帛动人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