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武成殿,武后常朝。
春官尚书严善思禀奏,手中捧着一卷黄色的绢帛,“陛下,春闱已毕,知贡举、主考官韦处厚率朝野博学鸿儒阅判明经、贴试、策论答卷,排榜已成,呈陛下御览定夺”
“呈上来吧”武后摆摆手,早有内侍趋步上前,将黄绢捧上御座。
“陛下,臣国子监祭酒明山宾,弹劾知贡举韦处厚,阅判卷宗,尺度不一,有所偏向”明山宾是今科阅卷官之一,嗜好诗词,无意朝争,但却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有一说一,“只是据臣所见,其人偏倚举子,又无一定之规,甚为费解,敢请陛下降旨明察”
“哦?”武后莞尔失笑,明山宾和韦处厚,是她欣赏的两个士林中人,都是操守方正之人,本心里只当是技术型官员,并未当做政治人物看待,眼下两人却起了龃龉,倒是新鲜,“韦爱卿,你可有辩词?”
“陛下,臣一向离群索居,并无牵绊,明祭酒所言,臣或可解释,臣为贡举主官,阅卷自有主张,才力相同,委决不下之时,自是以得臣眼缘者为上,臣所厌恶者居下,想必这便是偏倚所在”韦处厚理直气壮,一口道破,所有的贡举主考官大抵都是如此,但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宣之于口。
“哈哈哈”武后大笑,“是矣,朕选韦爱卿为知贡举,他的眼缘,便是朕的眼缘了,二位爱卿操守可嘉,今科贡举有二位在,朕放心”
“赐韦爱卿紫金鱼袋,为翰林院掌院学士,赐明爱卿钱万贯,帛百匹”
韦处厚、明山宾两人领旨谢恩,两人倒并无芥蒂,相视一笑。
朝臣班里,恶了翰林学士宋之问,他在翰林院资历是最深的,也是最圆滑的,四下里溜须拍马,图谋的就是掌院学士之位,岂料却让平素看不起的韦处厚截了胡,坑位被拿走,应下权贵的差事,却还要做,当即含恨出列,“陛下,臣弹劾洛阳府尹王禄,治理地方不利,致使一夜之间,长街之上,尸横遍地,如在鬼蜮,查案迟迟无果,百姓惊怖不安,外藩议论纷纷,大损天朝体面,国都尊崇”
“臣等附议”不少朝臣出来附议,宰相班也有豆卢钦望和宗秦客出来支持,颇为引人注目。
“臣有罪”王禄行伍出身,光棍儿脾性,疾趋出列,不做辩解。
神都的命案,武后心中有数,“王卿素来强干,劳苦功高,却对此案束手,想来超出人力,朕本不应深责,然而百姓物议,朕仍须顾念,着贬官两级,为从三品,任光禄寺卿,李湛去后,光禄寺少卿虚悬已久,着本堂郎中桓彦范升补”
“臣领旨”王禄叩头,有几分心惊,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现任的光禄寺卿郑重,他去了光禄寺,又将本堂郎中提上来做少卿,郑重又当摆在哪里?
桓彦范眼下是五品,坐席在大殿远处,出列谢恩,自武后御座上看去,只有不甚分明的一团,拂袖叫起,未曾关注。
凤阁舍人张柬之却很是满意,同是李璟的羽翼,桓彦范升上一级做堂官,比以往的郎官分量要大多了,他们这个小圈子,支撑得也是不易,不得朝臣看重,本打算在春闱有所收获,做了不少努力,结果却不乐观,他们已经得了消息,费尽心力拉拢的举子,不得韦处厚眼缘,竟无一人登上贡榜,他们也只能一声叹息作罢,朝中水深,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扎下根基的。
“陛下,臣司农丞宗楚客,弹劾光禄寺卿郑重,藐视朝廷法度,越权刑讯臣僚,肆行杀戮,致使朝野人心惶惶,理应问罪”宗楚客说的一字一顿,很是笃定,光禄寺卿都有安排了,郑重不死何为?
宰相班首位,梁王武三思偷眼看了看御座,眯了眯眼睛。
“郑卿主持刑讯之事,朕预先得知,不必饶舌”武后一句话压下,似是不欲追究郑重罪责,宗楚客气势大沮。
“陛下,郑重虽是奉旨刑讯,行事却太过酷烈,擅作威福,不审而判,不判而诛,神都顷刻间百家挂丧,妇孺啼哭不忍卒闻,请陛下明鉴”又有人出来弹劾郑重,这人当是建昌王武攸宜的人马。
“臣等附议……”
“郑重草菅人命,酷吏复生,有辱朝廷令名……”
“郑重曲解陛下旨意,肆意攀诬,有欺君之罪”
……
权策预料中最坏的情形出现了,各家权贵的走狗,不停跳踉,要将郑重法办,出这一口恶气。
御史席位在御座之侧打横,葛绘为御史之首,席位特出半尺,一举一动,无不在朝臣眼中,他面无表情,也无动作,自他以下,朝中权策党羽安坐如钟,竟是摆出一副听之任之,不做抵抗的姿态。
漩涡中间的郑重,也只是默默跪坐着,眉眼低垂,不出列领罪,也不做辩解,静待发落。
穆穆皇皇的大殿中,气息染上了几分悲凉和无奈。
武后面色不动,眼中却闪过丝丝笑意,在她眼中,这是权策在无声地诉说委屈,这种信任感和亲近感,令她很是满意。
“陛下,臣附议,郑重论罪当诛,当诛”宗楚客兴奋难言,再次跳了出来,高声大吼,破了音,却没有注意到武三思的手势,手掌下压,让他静观其变。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察觉到武后的神色不对。
“郑重行事有差,不适任光禄寺卿之职,着署理洛阳尹”武后轻飘飘一句话,再度打得朝臣晕头转向,宗楚客更是眼冒金星,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署理不署理只是个形式罢了,洛阳尹从二品高官,光禄卿才是从三品,行事有差,还能官升两级?
郑重出列受命,面色从容如故。
朝臣消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王禄降官到光禄寺,郑重升官到洛阳府,一升一降,交换了职位,祸事全部抹平,好处半点没有外流,冠军侯,圣宠仍在,不可动摇,不少人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陛下……”宗楚客难以接受,嘶声大叫。
“咄,司农丞,咆哮朝堂,仔细失仪”侍御史郑镜思动如脱兔,一跃而起,嘬唇呵斥,手中笏板遥遥指着他,气势端的森严,似是预示着权策一脉,忍气吞声的时日,已然过去。
“宗楚客狂妄悖逆,失人臣体,着黜出神都,贬官房州司马,即刻起行,不得迁延”武后拂了拂袍袖,神情冷冷。
宗楚客像一滩烂泥,委顿在地,殿中千牛上前,将他拖出大殿。
“宗正,南阳王与永泰郡主大婚,仪礼之事,休得轻慢,休要懈怠”临散朝前,武后特意提点了一句,她虽厌恶武承嗣,却不愿委屈了武延基。
“是,陛下”宗正卿赵祥领了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