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贡院。
锁院贡试,抡才大典,清流华选,名教盛事,此处应当是一方净土。
然而,这只是理想状态,通过来来往往地护兵和仆役,仍有外界的消息不时传来。
主考官韦处厚深感哭笑不得,他是个书痴学究,行事一板一眼,人缘并不好,平日里耳目闭塞,甚少得知各方动静,内幕消息更是从来不曾听闻,眼下关在贡院里做考官,时常听属下们在旁边七嘴八舌嘀咕,竟然消息灵通了许多。
“冠军侯真是洪福齐天,中了孔雀胆剧毒,竟然还能治好,非常人也,那卜月道长,怕不是天人转世,能活死人肉白骨……”
“嘁,你也不瞧瞧,冠军侯多大的福分,整日里三四个公主殿下看顾着,权贵人家给他茹素祈福的不在少数,我家老太太去白马寺祈福,曾见满墙供奉的金佛,都是为冠军侯消灾的,有神佛在,怕是病魔也不敢作祟……”
“啧啧,冠军侯苏醒,满朝公卿前往问疾,休说旁人,梁王殿下和豆卢老相爷都亲自去走了一遭,九曲侯又得了贵子,双喜临门,大宴四方,想当年,萧淑妃惨死,怕是想不到后人还有这般风光……”
这话一说出口,气氛顿时冰封,有个年资长些的,呵斥了一句“噤声”,那人猛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巴子,拱着手,团团作揖,众人都是惯熟的,晓得他是无心之言,倒是无妨,都悄悄偷眼看向上首捧着一本古籍的韦处厚,他那一页,已经许久未曾翻过。
韦处厚虽刻板,却没有歹毒心肠,将书籍一丢,板着脸训斥,“冠军侯,国之栋梁,皇族冠冕,萧淑妃,高宗妃嫔,斯人已去,诸位论及,还须留些体面尊重,休要逞口舌之快”
“是”下属们齐齐应命。
“唔”韦处厚见孺子可见,捋了捋须,脸上有些尴尬的潮红泛起,“尔等且继续,冠军侯醒来,想必太平殿下的怒火也能减弱一些……”
众人先是一愕,随即恍然,这主考大官人,也是关切外间动向的,有人心思细腻一些,联想到冠军侯与韦处厚的交集,不外乎白檀木一案,那场大狱,获罪而死的人连篇累牍,有的罪有应得,冤死的却也不少,唯有韦处厚全身而退,还得了重情义的美名。
相互交换了眼色,各自了然,怪不得韦处厚能以一介腐儒主持贡举大政,却原来也是暗处的冠军侯党羽。
年资长些的副考官接了话茬,“咳咳,自冠军侯醒来,太平殿下便一直在府中照料,未曾再管神都苑刑讯之事,接手之人未曾明言,但坊间传闻,是光禄寺卿郑重在主持后续之事”
众人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论及亲信,应是葛中丞,论及权威,也有宋尚书,再不济,也还有大理寺狄少卿,怎的是郑寺卿登场?”
副考官摊手,他也是道听途说,哪里晓得根由。
韦处厚同样费解,但他更关心郑重会如何行事,只是又不好开口追问,神色愈发尴尬。
好在那副考官善解人意,咋咋舌,续道,“郑寺卿却是好手段,未曾再抓人,却将在押之人逐个过堂,不再限于冠军侯中毒一案,深挖细查,不论大小罪名,全数累积起来,对照律条判罚,百余人,竟无人得以逃出生天,朝中有不少权贵遭了牵连,郑寺卿毫不徇私忍让,建安王武攸宜家中豪奴、宰相狄仁杰的故旧、宰相宗秦客的内眷,均拘系在案,交付大理寺另行处理……”
“淮阳王如何了?”有人迫不及待追问。
“这个,却是有些离奇了”副考官似是对此事不甚熟稔,换了个人开口,“义阳公主府的卜月道长去了神都苑一遭,传言是为武延秀治疗,真相不得而知”
室内突地静谧下来,只有长短不一的叹息声。
方才口无遮拦的考官此际又犯了毛病,脱口道,“冠军侯,忍辱负重,也是不易”
韦处厚摆摆手,侧头看了看庭院里的日晷,“诸位同僚,明经科时辰将到,我等还是以公务为重”
众人领命,纷纷起身出外,忙碌起来。
韦处厚独坐房中,他从未如此关注朝局,权策未曾说,他也不曾问,但白檀木案的保全之恩,他是记在心里的,郑重对旁枝末节痛下辣手,树下满朝敌人,卜月却为真正的黑手武延秀治伤,若非无奈,谁愿如此行事?
可怜少年英豪,身体之毒才解,又要蒙受心神之创。
韦处厚摇头自嘲,平生不入朝局,才解朝局,便见其中动人心魄,怕再也离不得了,看着手上的举子名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幽深的笑意。
三月二十八,贡举散帷之日。
轮台侯权竺,以天水公主权箩的车驾,将武延秀自神都苑运出,礼送回魏王府,并当街向魏王武承嗣再拜致歉。
太初宫中,终于有了动静。
武后下旨,淮阳王武延秀身体有恙,不宜远行,罢琼州刺史,幽禁魏王府中,不得擅出,权策素有功勋,安危尤重,遣宫中戎装宫女二十随侍,以兹护卫,另赐下名贵药材十匣。
尘埃落定,未曾提及下毒,也未曾提及神都苑的刑讯,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神都朝野分析来,分析去,无不面面相觑,经此一案,武承嗣元气尽去,势力全无,黯然退场,权策险死还生,报不了仇,却背了不少干系,也大受挫折。
望向太初宫方向,人人都是后脊梁骨发凉。
太初宫,掖庭,武崇行捧着一摞卷宗来找上官婉儿求教。
“婉儿姐姐,你哭了么?”武崇行趴在桌案上,盯着上官婉儿光洁的脸颊看,有几分失望,上头都是盈盈笑意,没有泪痕。
“崇行怎的这么问?莫不是巴望着姐姐哭不成?”上官婉儿戳了戳他的脑门儿,嗔怪着问。
武崇行皮实得紧,嘿嘿笑着道,“不敢不敢呢,崇行只是奇怪,为何大兄要让我对你说莫哭?”
一句话像是按开了一个开关,上官婉儿身子一抖,脸颊一皱,泪水滂沱而下。
武崇行见状,微微吃惊,四下看了看,也不上前劝慰,退到门边,掩上了门扉。
迷蒙的泪光中,上官婉儿仿佛看到了她虚弱的郎君,掰着手指头,对她解释,拘捕的那许多人,即便不杀,原样送回,仍会结怨于权贵,不如利落除掉,借助他们拿到权贵把柄,以此形成威慑,稳住局面,时机合宜时,再徐图修复;武延秀并非祸首,其中另有内幕,与其咬定他的谋杀罪名却难以判刑定案,骑虎难下,不如含糊其辞,将人交回,释放更胜定罪,赚得朝野同情。
上官婉儿凄然而笑,她却不是好糊弄的,郎君用郑重行事,本就做了坏的打算,他才返朝中不久,与各方牵连不深,即便遭遇反弹,也是单人匹马,可避免朝中党羽受到冲击,归根到底,还是出身原罪,若权策姓武,或者是太平公主亲子,你看武延秀能得活命否?
上官婉儿用力咬着嘴唇,咬出一口的咸腥气,拉过武崇行,按着他瘦弱的肩头,“崇行,要好好出息,将来好生辅助你大兄”
武崇行惘然不解,在他小心眼儿里,大兄巍峨如山,几乎无所不能,哪里用得上他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