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国子监。
权策和上官婉儿代皇帝陛下设宴,招待首批一百二十九名举子,此次贡试的十分之一。
光禄寺清晨时分就在此地张罗,一直忙到黄昏,才功成身退,除了两位主官光禄卿郑重和少卿李湛,没有人有资格参与。
夜幕才落,举子们成群结队,络绎于道,齐齐来到文华宝地,惹得四周民众纷纷引颈围观,指指点点,举子们多有人来疯,高声吟诗作对的有之,手舞足蹈的也不乏其人,倒是博得不少人喝彩。
主宾不到,国子监祭酒明山宾不敢造次,率众在国子监正门口恭候良久,权策和上官婉儿的车驾才姗姗来迟。
“下官国子监祭酒明山宾,拜见上官昭容、拜见冠军侯”明山宾躬身行礼,他是个学者型的官僚,在朝中无根无底,以他崖岸自高的性情,平素也鲜少对谁折腰,奈何他痴迷诗文,这一拜,拜的不是朝中两大势力魁首,而是两个诗词高人,拜得心甘情愿。
“拜见上官昭容、拜见冠军侯”众多白衣斓衫大头巾的举子,跟着长身作揖,高声呼号,一时间颇为壮观。
权策和上官婉儿分别下车,互相礼让一番,还是上官婉儿官品高一些,又是近臣,先行一步,双手虚扶,开口代言,“祭酒请起,诸位请起”
上官婉儿身姿款摆,众人分列两行,她居中走过,权策落后半步,两人一路同行,一个千娇百媚,一个芝兰玉树,各有气象,在四周的烛光映衬下,宛如一对璧人。
有个上了年纪的举子,口中感慨万端,“行步如诗,含笑如画,不怪权郎君和上官昭容,能成诗词圣手,若二人合璧,怕这天下才气,尽归他家”
“嗤”旁边有人门道广一些,对此嗤之以鼻,神神秘秘地卖弄道,“莫看他们眼下似是和谐,其实啊,因朝堂争斗,势成水火,诸位可小心着些,莫犯了忌讳”
“哦……”有人恍然大悟。
“哎……”也有人颇感遗憾,尤其是那老举子,看着两人的背影,连连摇头,青春芳华,才华横溢,何必定要掺和朝局污秽,转念想到自己削尖了脑袋贡举,也是要谋个一官半职,不由老脸通红。
“下官等拜见冠军侯、上官昭容”国子监正堂大厅外,光禄寺两位堂官郑重和李湛肃手拜见,他是公认的权策铁杆,却不必理会那许多忌讳,张口就将权策摆在了前头。
气氛微微一凝,上官婉儿嘿然顿步,权策当仁不让,先一步进了大厅,将两人事无巨细,由内而外的别苗头倾向,暴露无遗。
明山宾先是扫了一眼后头的举子,将他们的骚动压下,继而垂下头,摇头不忍看。
按照礼仪,权策领衔众人,一道参拜了道隆公、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去鹿鸣厅,瞻仰历次贡举的金榜誊录,行到最后,是黄绫装裱的空白宣纸,权策伸手指点了下,含笑道,“诸君,权策静待尔等能列名其上”
众人又是乱哄哄地行礼拜谢。
到了宴席之上,祝酒几巡,便无人贪图饮食,都是紧张地寻机会展露才华,一找到由头,便是一同吟哦,即便有所准备,权策还是听得腹中反酸。
“权郎君,君子佩兰,国子监文华圣地,今夜宾客又是鸿儒齐集,你却佩剑,是何道理?”上官婉儿出言挑刺,眉眼流动,却是如梦似幻,丝丝缕缕的绮思和柔情,尽皆缠绕在他一身。
权策解下腰间佩戴的湛卢剑,放在桌案上,四两拨千斤,“此剑名湛卢,陛下所赐,曾有恩旨,准我上殿面君佩戴,诸位,为人臣子,当夙夜在公,无论是在大殿还是国子监,剑随我在,铭记君恩,始终如一”
“冠军侯忠义,天日可表,学生偶得一首绝句……”
“上官昭容思君子之义,如兰之猗猗,老朽有一联对句,敢请雅正……”
……
众人可算抓得一个把柄,顿时各自舒展胸中才气,你方唱罢我登场,相互艳压争锋,极是热闹,权策和上官婉儿偶尔品评一番,便任由他们闹腾,视线偶有相交,都是难抑唇边笑意。
上官婉儿眼中飘过一丝狡黠,清咳一声,万籁俱寂,“曾听闻,冠军侯曾在胜州抚琴高歌,一曲惊退后突厥大军,今夜高朋满座,冠军侯何不再展歌喉?”
权策隐蔽地瞪了她一眼,“呵呵,在座都是清流华选,庄重为上,不敢以艳俗玷辱清听”
“呵呵,冠军侯过谦了,那首俗曲长缨在手,老夫费了些力气,辗转取得,虽无平仄对韵,却别有一番意境滋味,用以酬唱塞外蛮夷,恰如其分”明山宾接了话,大加赞扬,他听了一晚上的酸诗酸词,能入耳的委实不多,颇受折磨,殷勤地为权策斟了一杯酒,“既是冠军侯不耐烦再唱,不妨再赐下只言片句,与众举子相和而歌,不失为佳话”
“如此,权策献丑了”权策早知推辞无用,也不故作姿态,“沉沉心事北南东……呃”
明山宾却是猝不及防,见他脱口便吟,如同恶霸一般将下首的举子一巴掌掀开,抢来纸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伏在地上,奋笔挥毫。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权策心生敬意,站起身来,放缓了吟诵的节奏,看着一个个草书字体在明山宾笔下流出,冲他拱了拱手。
“尽在回肠荡气中……美人如玉剑如虹……”众多举子聚成个偌大的圈子,不停品咂,都是对权策奉若神明,不少人话里话外表达了亲附之意。
明山宾看了良久,长长叹息,“冠军侯诗词,全无第二人,非有大抱负,立大功业,遭大苦难之人,谁能写出?此诗有禅心,有锐意,口中读来齿颊生香,心中却留深沉忧郁,动人心性,可谓极矣”
权策被夸的满面羞红,拱拱手,要说两句场面话,却听一声轻咳,众人才想起,将一尊大人物忘到了脑后,上官婉儿还孤坐一旁,赶忙各自收敛,上官婉儿脸颊涨红,高耸的胸膛起伏不定,“今夜有冠军侯佳作压轴,此行不虚,宴席便到此为止吧,冠军侯,请”
众人都以为上官婉儿动了怒,权策却知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礼让,“上官昭容,请”
两人制止了众人相送,一前一后离去。
明山宾兀自沉浸在诗中,难以自拔,举子们唉声叹气,各自散去。
李湛站起身,也要告辞而去,却被郑重制止,“李少卿,寺中积压了一些公务,今夜劳烦你了,改日我请你悦来客栈用膳,左右,好生陪侍李少卿,休得怠慢”
说完,径自拂袖离去。
“是”光禄寺中,郑重提拔起来的亲信属官,就那么直愣愣的杵在李湛面前。
李湛面皮抖动,眼睛盯着郑重的背影,凶光四射,小人得志,积压公务?我三番两次提醒,你只会说不急不急,到现在,却急了不成,非要我连夜处置?端的混账王八羔子,不当人子。
国子监门外,权策和上官婉儿的车驾分道扬镳,一个向北,去思恭坊,一个向西,去神都苑。
无人察觉,权策的马车上,有一角粉色的衣裙,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