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暗夜之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宰相豆卢钦望的府邸,是最为热闹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尽管门房大开方便之门,花厅客厅里都坐满了人,仍有不得其门而入的,在外头熙熙攘攘列队,如同苍蝇逐臭,唯恐不及。
除了他家,热闹紧随其后的就是庞家和窦家,架鹰遛狗,无德无能的浪荡远支子弟,都成了香饽饽,宴席邀约纷至沓来,俨然座上贵宾,至于皇嗣正统的妻族,却冷落一旁,无人理会,在宫中有些办法的朝臣,都不难得知,麟趾殿能一言九鼎的,不是刘家的外甥李成器,而是庞家的外孙,窦家的外甥,临淄王李隆基。
永丰里,韦温家的幼子在勾栏寻欢作乐,与窦家的一个亲戚起了冲突,两人互殴,各自呼朋引伴,事态迅速扩大,韦温幼子寡不敌众,遭殴打致重伤,家中仆役先到武侯卫,再到县衙报案,却都无人受理,直到报案到洛阳府,王禄才派出大队官差,平息事态,将涉案行凶之人,全数羁押起来。
“王禄,你可看清,你抓的是谁?”出面的是豆卢钦望长子豆卢从昶,曾经与权策交好,后来因为豆卢钦望与权策政治立场相左,渐渐疏远,不相往来,他在众人簇拥之中,面带酡红,似是有了些醉意。
“本官抓的,自然都是有罪嫌之人”王禄从容回应。
“我劝你好生识得风色,做一条好狗,莫要给主人身上招灾”豆卢从昶张狂道。
王禄脸色冷峻,毫不相让,“豆卢郎君,请慎言,本官身着官服,你出言不逊,目无朝廷,我劝你莫要给你父亲招灾才是”
豆卢从昶在众目睽睽之下,羞刀难入鞘,厉声叱骂,“休要给脸不要脸,过得今夜,休说你区区一京兆小吏,便是你家那权郎君,都要乖乖夹起了尾巴,快些放了窦郎君,否则,你须出不得这个门去”
话音落,不少锦衣华服的权贵子弟纷纷涌上前,将大门团团围堵住,抛洒投掷杂物起哄,官差们投鼠忌器,节节败退,好在还是知道利害,将王禄护在中间,未曾挨打,但也被挤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豆卢从昶等人在楼梯上站着,指着下边笑得东倒西歪。
王禄边军出身,何曾受得这等腌臜气,勃然大怒,将深啡色官袍一脱,露出一身短打,暴喝道,“来人,拔刀出鞘,再有意图杀官谋反的,格杀勿论”
雪亮的横刀出鞘,当即砍伤了几个冲撞最猛的,见了血,听到几声惨叫,这些欺善怕恶之辈登时吓破了胆子,四下里逃离作鸟兽散。
“王禄……”豆卢从昶还要叫嚣。
“嗖”“笃”王禄夺过手下人的横刀,奋力投掷了出去,擦着豆卢从昶的头皮,深深扎入了一根红漆廊柱之中,刀柄嗡嗡颤抖,“豆卢郎君,我是官,你是民,你父为当朝宰相,你却不是,本官已经一忍再忍,你若再敢放肆,休要怪我铁锁之下不留人情”
豆卢从昶啊呀一声后知后觉地惊叫,全身一软,一屁股坐到了阶梯上,四周的权贵子弟纷纷围了上去宽解照料,有叫兄长的,有叫舅舅的,有叫叔父的,还有人厚着面皮,直接叫上了祖父。
王禄见了一众丑态,心中嫌恶难言,冷哼一声,“带走”,率众押解着一众闹事斗殴的权贵子弟,迤逦而去。
阁楼上,有人轻袍缓带,偏居一角,自斟自饮,静静看完这出文攻武斗戏码,“还好,还好,总算有人不是逢高踩低,给帝国中枢,留下了些许颜面”
这人正是翰林学士韦处厚,站起身,踉踉跄跄离去,他是受邀而来,作为即将胜利者的一员。
那是八年前,武后废黜李显,另立李旦,才要临朝称制,斗争激烈,朝局板荡。
他发妻新丧,友人赠送了白橡木的雕刻,以表哀思,雕工技艺精湛,音容宛在,他如获至宝,时时供奉,岂料不久前,那人又说,这是贡品白檀木,皇嗣所赐,不是普通的白橡木,以此胁迫他,让他不得不在朝会上上奏力阻为庐陵王和豫王子女封爵,事虽不成,向来洒脱独行的他,却被拉入了圈子,成了麟趾殿的党羽。
韦处厚回到怀化坊破败的家中,在家祠中长跪,跪自己擅用贡物,结党营私,是为不忠,跪自己立身不谨,让发妻身后蒙污,是为不义。
醉眼朦胧间,那尊白檀木的发妻雕刻,似乎颜色黯淡了些,没有以往那般莹白剔透。
凤阁舍人姚崇的府邸,悲悲切切。
阖家欢聚,其乐融融的晚膳,用到一半,大理寺的缁衣官差便破门而入,将家中的顶梁柱姚崇逮捕下狱。
姚崇的妻子面团性子,只知道呜呜哭泣。
姚崇二子一女,名字的读音都是相同,女儿叫姚佾,两个儿子分别叫姚懿和姚翼,他们两人都已成人婚配,本该担当起来,只是在神都两眼一抹黑,不曾识得官场中人,他们连胡乱撞钟的所在都找不到。
“兄长,我听父亲说过,要与御史台葛中丞,光禄寺郑少卿多多联系,在神都立足下来的”姚佾心焦火辣地安抚母亲,抽空子提点两个兄长。
“那好,我这便去拜访他们”姚懿是大哥,拔腿就走。
“且慢”姚佾又叫住他,苦着脸,“不用急,这么晚了,做不速之客不好,再说,父亲涉足的,是朝争,胜负不见分晓,谁都没办法的”
两个兄长心知有理,跺了跺脚,四顾茫然。
姚佾眼前突地闪过一个弹指间覆灭一座城池的英武男子,或许,他有办法?她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片刻,穿着一身男装出来,“兄长,你们照看母亲,我去去就来”
魏王府,宰相李峤与给事中万国俊聚在武承嗣的书房。
万国俊眼巴巴地看着武承嗣,眼中有火苗在跳动,他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冯君衡这厮抢了他的美差,又耀武扬威,将火烧到他的主子身上,不与他些颜色看看,怎对得起他的酷吏本色?
武承嗣沉吟许久,才沉沉开口,问的却是细枝末节,“这些事情,权策是如何传递与你们的?”
万国俊看向李峤,李峤却没有理他,自顾自回答道,“臣曾忝列文章四友,往日故交春官侍郎崔融告知于我”
“是听铨选郎中岑羲说起”
“可曾许下什么好处?”武承嗣目光灼灼。
两人面色微红,正要开口,却被武承嗣挥手打断了,“甚好,皆大欢喜,此事,做得”
万国俊大喜过望,立时站起身来,“臣这就去准备”
李峤也拱手告退。
武承嗣望着他们的背影,揉了揉额头,颇感体力脑力都不支,他退出政事堂,声势不比以往,亲近的人都要刻意笼络着,权策派了一个春官侍郎,一个铨选郎中出面,给出的筹码,大抵是官位,或者是春闱,总归是好事。
武承嗣周身被深深的疲惫包围,提起笔来,写下了“字谕延基我儿……”几个字,脑中一阵阵眩晕,将笔放下,唤了人进来服侍,且先安寝,明日再处置。
太平公主府,夜色深了,太平公主仍旧跪在韦陀菩萨像前,虔诚地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