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太平公主府正殿仍旧灯火通明,太平公主衣妆盛大,跪坐在紫檀桌案前,面如平湖,眼睛穿过重重帷幕门廊,望着黑漆漆的远方。
殿内还有一张桌案,上头摆放着珍馐佳肴,袅袅散发着香气和热气,大殿内还有不少人,侍女、乐伎、舞姬大群大群地跪在两侧,像是一片片云彩,这是太平公主精心预备的,一对一的接风宴。
香奴侍立在太平公主侧后,嘴巴微动,心中念念有词,权郎君可千万莫要回义阳公主府,要来太平公主府,若是不然……某种意义上,她是亡命之人,但她真的怕了,怕太平公主再对权策下黑手,更怕权策耐心耗尽的那一天太早来临。
“殿下,殿下,权郎君来了,权郎君来了”门房通传的声音喜意盎然,自家主子折腾了一天,他们做下人的,接下去很长一段时日,是生活在战战兢兢的炼狱还是春暖花开的天堂,全都靠权郎君了,眼下天堂在望,怎能不喜?
太平公主平淡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不同于其他女人,明明喜翻了心,偏要故作矜持,笑容甜美,丝毫不加遮掩,“哼哼,还算有良心,香奴,走吧,我去迎迎他”
“哎”香奴脆生生应下。
权策下马进府,远远看到一长串灯笼,哪里不知道是谁,赶忙加快了脚步,躬身施礼,“权策拜见姨母”
心中暗叫好险,他本意是打算回家去的,但又念及武后的叮嘱,才转道先来了太平公主府,看这个阵仗,他若是真的明天白日再来太平公主府请安,等他的,怕就是电闪雷鸣了。
太平公主一把将他拉住,拥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口中不停念叨,“大郎可算回来了,可想死姨母了”
权策满口满鼻都是馥郁芳香,闻言不由苦笑,他这回出京,也不过大半个月,以往哪次都比这次要长得多。
太平公主说是抱权策,但她与权策相比,要娇小太多,反倒更像是投到权策怀中,一抱便不撒手,四周的仆役都知机,要么低头,要么就转身,不让主子难堪,权策不得不提醒她一下,轻轻拍拍她的玉背,触手却是粉腻的肌肤,她的衣裙开领也太低了一些,“姨母,我饿了,您,不冷么?”
太平公主听他叫饿,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他,“你这坏心小贼却是还有点良心,姨母生来不畏寒,寒冬腊月都可赤足,莫要忧心”
口中说着,转身牵着他的手转身回了正殿,“吃食姨母都给你备好了,我找高安姐姐问过了,都是你爱吃的”
权策随她入殿就座,太平公主侧坐一边,亲手为他布菜,四下里歌舞翩飞,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见他大口大口用膳,太平公主笑意不停,待他用完了,递上浓汤,才开口抱怨,“你爱吃的这些东西,虽说口味挑剔,食材也太普通了些,不称你身份,姨母送去你府上的山珍海味,想必也便宜了旁人,你终日事务缠身,自奉却如此不经心,如何能行?改日姨母送些下人与你,让芙蕖调教使用,不可简慢,失了皇家格调”
“谢过姨母”权策将汤饮尽,满面谦虚受教,心下却是不以为然,从李家那边算,他是外戚,从武家这边算,他与皇室却是半点干系都不曾有了。
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尔等退下”
香奴带着仆役舞姬如潮退去,只留下个吹箜篌的乐伎,演奏着激昂雄浑的乐曲,正是将军令。
太平公主起身,端正坐到权策对面,神色淡然,骨子里的傲气缓缓浮起,“大郎,姨母知道,你去过安西打仗,又去了剑南道打仗,算上东征越王李贞,北伐突厥,东西南北,你竟是占了个齐全,姨母很是想见见,我那芝兰玉树的外甥儿,在战场上是怎生气吞如虎的模样,但却每每心生疼惜,难以为继,你不大点儿年纪,闯荡刀林剑雨,实属不易”
“姨母莫要伤怀,都已过去了”权策笨拙劝慰。
太平公主怔怔看着他,摆了摆头,“姨母知道,你疾驰回神都,为的是上官婉儿,怕是你手下的人,已经在查探,现在,姨母告诉你,是我做的”
权策愣了愣,用绝大的毅力规整自己的表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太平公主,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太平公主会这样开诚布公向自己坦诚,太平公主对上官婉儿出手,虽然出招阴损毒辣,但却也歪打正着,做了他不忍做,武后想看到的事情,上官婉儿受到的磋磨越甚,武后对她便越放心,计较起来,殊无意义。
心念电转间,权策渐渐品咂出滋味,眼前不是一对姨甥在家长里短,这是两方势力的牵头人在合作,公私分明,这是他曾经力求,太平公主不予搭理的,如今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权策深吸一口气,肃容道,“姨母,武承嗣党羽张嘉福、王庆之和吉顼等人,正在密谋夺储”
太平公主微微一惊,见权策没有接着说的意思,竟有些孩童一般,一样换一样的架势,慈心发作,莞尔一笑,“皇兄暗地里摸排了麟趾殿内外,后殿园林起火,极有可能是武延秀所为”
权策并不惊讶,他基本上已经猜到了,上官婉儿只是副车,皇嗣也是捎带,武延秀的矛头一直很明确,都是自家人,一个武延基,一个武崇训,“武承嗣计划谋算泉献诚之子为护卫,借从龙侍卫的名气,壮大声势……而且,北衙,恐会出官缺”
太平公主眉头大皱,起身怒道,“从龙?哼哼,泉献诚从了好几任太子,除了皇兄李显,可都死了,武承嗣不知好歹,是怕死得太迟?”
怒气宣泄得差不多,太平公主渐渐回过味来,权策将泉献诚和北衙出缺并在一起,显然别有用意,“你这坏心小贼,是透消息与姨母,还是支使姨母?”
权策倒也不隐瞒,尴尬笑笑,“姨母行事,比权策要便给一些,若有机会插手北衙,也是一桩好事”
“哼,泉献诚是外藩将领,母皇所重,即便我保举了他,他又岂会为我所用?”太平公主翻了个白眼儿,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若是姨母再帮助他儿子泉毖逃脱武承嗣的爪牙呢?”权策早有盘算,原本还要绕偌大圈子行事,现在有太平公主出面,便简便得多了。
太平公主眼皮子夹了他一下,“你鬼主意素来多,快些说出来,姨母懒得费脑筋”
“说来也简单,陛下最在意的军务,是焰火军,此军也是忌讳所在,若是将泉毖送入焰火军,武承嗣想必不敢造次”权策嬉笑着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缓缓点了点头,焰火军于旁人是禁忌,于她却是方便,薛崇胤乃是焰火军副尉,如今都尉一职虚悬,侯思止谨慎,除了奉旨对武延基行刑,绝不入焰火军大营,营中事务,都是薛崇胤代为处置。
却是惠而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