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了,宫门大开,狄仁杰与众人一同走出,春日暖风拂面,恍如隔世。
史务滋、高戬、杜沉、来子珣悉数判了腰斩酷刑,温常杰留了全尸,赐鸩酒,武思文、郑镜思等人罢官流放,建昌王武攸宁圈禁西苑休养,千金公主夺爵黜为庶民。
这场朝争,以惨烈的兑子收官。
狄仁杰四下里望去,跟他一样浑浑噩噩的朝臣不少,不由苦笑,他满心以为,有东征越王李贞的交情,还有儿子狄光远的私交,权策会求到自己,至少也要透个消息,请他配合,结果,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朝会上激烈争吵的人不少,核心的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宋璟宋侯爷,一个是梁王武三思。
一个欺之以方,一个诱之以利,权策下了一手极简单,又极精准的大棋。
更为精彩的,是两人都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宋璟名利双收,武三思,也终于得到了与武承嗣分庭抗礼的机会。
狄仁杰想着,心头那点拿捏矜持之意渐渐淡去,摇摇头,自己素来豁达,为何偏在此事上起了倚老卖老的心思,真真是魔怔了。
心思通透,便放慢脚步,等一等葛绘。
然后,他等到了什么,等到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眉头微皱,只当是葛绘等人得意忘形,要公然在朝中扯大旗了,细细一看,却又放下了心思,葛绘身边人数众多,高中低品的文武都有,还有一些姓李姓武的勋贵,但没有一个朝野公认的权策人马,都是望着风向捧场的。
葛绘保持着一贯的清冷,旁人热络攀谈,只是淡淡点头回应,有印象的搭两句话,没有印象的爱答不理,全程连个笑容都欠奉,偏这些人还都吃这一套,得他一个眼神,都乐得跟什么似的。
如此情形,却不是说实在话的时候,狄仁杰熄了心思,迈步向官署走去。
德业大街,大理寺,牢狱。
千金公主自一辆绿昵马车上下来,穿着一身淡蓝色襦裙,不戴钗环,素面朝天,脸色蜡黄,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个及膝高的食盒。
铁锈斑驳的铁栅门外,守卫远远举手拦阻,“站住,天牢重地,不得靠近”
“不得无礼,殿……臣等已经得了权郎君吩咐,您请进”门里走过来一个青袍官员,年岁甚轻,招手令守卫吱呀呀拉开大门,放了千金公主进来。
千金公主神情木然,踉踉跄跄向前走。
“殿下……”官员又唤了一声,叫住她,不忍直视她惨然的面孔,“您,有需要,尽管招呼”
千金公主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不是什么殿下了……你,叫什么?”
“臣,大理寺正狄光远”狄光远礼节始终不失,伸手侧身,前头给她带路。
千金公主点点头,手上食盒很重,单手拎不太动了,便用双手拎着,膝盖顶着往前走,狄光远看到了,没有伸手帮忙。
监牢里潮湿阴暗,恶臭难闻。
温常杰的待遇尚好,有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头地上铺着不少一层干草,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粗麻布单衣,蜷缩成一团,监牢的高墙上,有个不大的方形气孔,白日里有暖暖的光线照射进来,他避开光,团成一团,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我的儿……”千金公主凄声一叫,扑上去抱住他,泪如雨下。
温常杰剧烈哆嗦几下,惶恐的瞪大眼睛看着她,手脚乱动,不停挣扎,一条腿已经断了,只能一步一步往边儿上磨蹭,时不时碰到伤口,嗷嗷惨叫。
“我的儿,常杰,是母亲,母亲啊,呜呜呜”千金公主心上仿似给人狠狠剜了一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温常杰回了点魂儿,在千金公主仰起来的脸上看了好几遭,总算确认了母亲的身份,嘎巴嘎巴嘴,哇的一声干嚎了起来,嘴巴不停开合着,激烈地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配上蓬头垢面,一身臭味,像极了狗都不理的疯乞丐。
千金公主含着眼泪看着他,一直抱着他,竖着耳朵,用力听他说话,眼睛发直,口中不停呢喃,“我儿委屈了,苦了你了,都是母亲没用,母亲对不住你”
温常杰关在狱中吃苦受刑,体羸气弱,嚎了一场便没了力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攥着千金公主的胳膊,不停摇晃,“母亲,救我出去,快救我出去,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吧”
千金公主眉头用力皱了皱,堆出个笑脸,宠溺道,“母亲来了,自然是要带我儿出去,母亲带了吃食,你不吃完,母亲便不带你走”
“吃,我吃”痛苦的铁窗生活,温常杰暂时忘记了对母亲呼来喝去的习惯,听到有出狱的希望,急不可待,“拿来,快拿来,给我吃”
千金公主起身,将食盒拿到他面前,一盘盘取出,口中叮嘱,“这顿饭,母亲喂你吃,你不许动,你动一下,便要晚一天出狱,记下了?”
“不动,我不动”温常杰迫不及待张开嘴巴,不单单是为了自由,这种饭菜的香气,他许久没闻到了。
千金公主拿出象牙筷,哆嗦着夹起一块驼蹄,到了温常杰嘴边,又放了回来,将别的菜喂到他嘴里,喂几口菜,喂一小口酒,温常杰乖巧极了,东西到嘴边,不管不顾全吞下,仿佛回到了幼年时。
别的菜都喂完了,千金公主心如刀绞,“我儿,这是你最爱的驼蹄羹,母亲喂你”嘴上说着,筷子却迟迟未曾举起来,眼睛像是长在了温常杰脏兮兮的脸上,看得贪婪。
温常杰在吃喝之间,已经恢复了些原有的神采,哼了一声,握着千金公主的手,夹起一块驼蹄,猛地塞到了自己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嚼着嚼着,有一些汤汁从嘴角边流了出来,再后面,汤汁变成了红色,流淌不绝。
千金公主伸出手,为他擦拭嘴角,止不住鲜血流淌,用手掌堵住他的嘴巴。
温常杰眼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艰难地撇开脸,将母亲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用眼神制止了母亲靠近他,一下一下地蹭,每动一下,便要喷出一大口血,他蹭到那方小小的光亮下,远离母亲的地方,侧着身子躺下,神情恬淡下来。
没过片刻,痛哼一声,抽搐几下,他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蜿蜒流下。
千古艰难惟一死,在温常杰这里,却更似解脱。
千金公主一直没有靠近他,涕泗横流,整张脸都扭曲了形状,惶恐又悲哀。
她竟在儿子死去之时才发觉,他是如此厌恶自己。
当夜,千金公主换上一袭艳装,去了义阳公主府。
“收了你?”
权策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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