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唱了两句,声音又转回去,唵嘛呢叭咪吽……
3号站在3号床不动了,趴在3号肩头的6号举着双手,不再掉下,那瘦小的身躯似是又失去了活力,重新僵硬起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除了唵嘛呢的声音在流淌,所有尸体都不动了,至少是陆文看到的脚。
7号、2号、3号就那样站着,风从铁门外吹,吹得停尸床上的白布晃动,一切归于静止,像从土中来,又回土中去。
这帮尸体终于折腾够了,不再动了。
除了那烦人的唵嘛呢,像血一样铺开,粘糊糊地绕在耳边,偶尔浮起些惨白的手足和血肉模糊的脸孔,就像4号送来的那天,陆文拖光了三个拖把才把血拖净一样。
一切都结束了。
不管是幻象也好,真实也罢,死的终究是死的,动了几下终归还是要死回去,可接下来的事还要活人来做。
陆文准备出去,把尸体都搬回去,重新放好,再检查一下4号床上的是老李还是4号,之后,去看死在走廊上的阿骨大,等警察过来,说明情况。
问题是怎么说明情况啊!
陆文正在苦恼,咯吱吱的声音又传过来。
这回跟以前不一样,声音近到就在耳边,像耳朵上挂了面条似的,粘乎乎。
上面!这回是1号床!
陆文这才醒觉,从7号到1号,除了5号没下床外,只有1号了!
噗!
又是一个臭屁。
圆圆捂住鼻子,眼睛里满是泪水。
陆文差点大声骂出来,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就快挨过这波尸体复苏,你又放屁!
还放得这么臭!把自己都薰哭了!
没被散步的尸体吓出去,快被你的屁薰走了!
陆文捂住鼻子,用嘴吸气。
他看到1号的脚,1号下来没像其他尸体走来走去,定住不动。
1号的脚冲着墙,好像在看自己的影,尸柜电源灯斜着照过来,在墙上印下一个模糊的影,下半身含含糊糊,湮没在一片杂乱的形中,直长到脑袋才清晰起来。
那是个大脑袋,生在细细的脖子上。
陆文看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那大脑袋的影他似是在哪看过。
不对,他一定看过,就在这里,在太平间里。
还是那天,下着大雨,7号、6号的尸体送来后,殡仪馆外面热闹起来,很多车。
接着又是闹哄哄的,一群人跑来跑去,领导也难得从办公室里出来,叼着牙签,吆喝着叫人去看看外面什么状况。
阿骨大出去了,回来说是出了车祸,死了不少人。
然后4号进来了,满地的血,其他人都出去帮忙,陆文留在太平间里整理,至少要给尸体挪点位置出来。
可尸柜、水晶棺都满了,只有停尸床还空着,那本是用来临时摆放遗体,解剖或者化妆、穿寿衣用的。
3号也进来了,2号是陆文跟阿骨大一起搬的,陆文搬头,阿骨大搬脚,虽然离停尸床只有几米的距离,可陆文都怕把2号的头扯掉,实在太沉了。
阿骨大搬完2号,就被领导叫出去应付记者,这里和活人说话最多的就是他了,凡是要上镜的场面都由阿骨大负责。
最后1号过来了。头上都是血,肿得像充了气快要爆炸的气球。
1号虽然身材矮小,可陆文不想一个人搬,怕像4号一样,轻轻一动,两条脚就碎得跟玻璃一样。
可是大家都出去帮忙了,圆圆也不在。
他只能一个人搬。
那时他想到了老李教他的背尸体方法,最难的是头,双手托住,脸贴脸,身子斜过来,只要头固定住了,一切都好说。
陆文尝试背了一下,没用,根本扛不起来,最后还是用公主抱的方式移了过去。
1号的大头被灯光照出影来,投到墙上,墙上的影更大了,圆得像个球。
后来陆文看了1号生前的照片,才知道1号的头本来不是这么大,是车祸时,头撞到挡风玻璃上,肿起来,才这么大。
搬好1号后,陆文看着空下的5号床,默默祈祷,希望不要有尸体运过来了。
再过来就真的放不下了。
外面吵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他找到阿骨大,问他怎么回事,车祸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阿骨大说开殡仪馆的公交车走山路,转弯时撞上一辆飙车的小车,翻下山崖,这几个人算好的,还算完整,有些——
陆文想到这,停了一下,回忆的画面似是被什么东西打断,他回头看看圆圆,圆圆睁大眼一直盯着他看。
他又扭头去看墙上的大头影,1号下床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也没什么变化。
陆文继续想,那时他应该是很气愤吧,在山路上飙车,害了这么多人的命,那司机真该死!
阿骨大说小车司机已经死了。
陆文愣了一下,问是吗?
阿骨大指着1号说,那不就是小车的司机吗?找到尸体时就死透了,医院都不用送,直接拉这里来了,听说车里还有具尸体。
好可恶啊!自己死也就算了,还拉一车的人下去,这种人死了都算便宜他!
陆文突然生出股冲动,他想打1号一顿,把他那肿胀的大头打爆!
别管你是人是鬼!说不定打着打着,2号他们也会加进来一起打。
陆文还是没出去,不是他不够气,而是又有尸体下床了。
5号。
看过了7号、3号、2号、1号,5号下床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但陆文却第一次睁大了眼,之前那种扼住他喉咙的恐惧感又回来了,还更强烈。
老李背尸,杀人,2号下床走动,接着是7号、3号、1号,他只觉得诧异、困惑和些许从圆圆身上传来的恐惧,可看到5号下床,那种恐惧感却突然抓住他,活活地把他的魂从硬壳里揪出来。
对死亡的恐惧仿佛沸水烫过身体,烧得他抽搐起来。
陆文抱住头,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叫,啊!
叮铃铃,叮铃铃,达金殡仪馆诚挚欢迎您的——
不知哪里的手机铃声响起,陆文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圆圆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拍他肩膀,还有人在说话,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从那纸人开始、从那夜5号的笑脸妆开始,那种困惑、侵占、害怕、恐惧、孤独、拒绝的情绪就搅在一起,融成一处,静静发酵。
它们粘腻地覆在他心口的硬壳,涂了一层又一层。
陆文曾以为这样就能重新过上索然无味的人生,如同过山车一般,恐惧感在回到平地时就已消散,其实不是那样,那冲下高坡的惊悚和神经冲动一直留在体内,从未散去。
他一直在恐惧着一样东西,或是说一具尸体,不是漂亮的7号,不是握拳高举的6号,也不是双腿破碎的4号,更不是老李,不是3号,不是2,不是1!
是5号!
是他杀了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