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傻在那里,谁都没有想到,谁都认定午后已经在长阳院大火之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废后李瑶,在这一刻竟然死而复生,还跟张平、姜获在一起。
不要说诸官员了,李秀身后气势冲冲占据政事堂庭中、正欲强行拘搏王贵妃等人的虎贲甲卒,这一定也都是惊疑不定,面面相觑的对望着。
只要是人,只要不是冷血的凶残野兽,内心一旦被疑虑跟困惑塞满,就没有多少战斗力可言。
他们之前还可以说是跟李秀奉太后手诏行事,但这一刻怎么不担心中了他人的圈套,做了他人手里杀人的刀,最后将他们的家小亲族都牵连进去?
不要说李秀了,李秀身边后就有多名武官都是出身郡王府,没有一个反复挣扎的心理准备过程,他们也断无可能率领手下的悍卒对李瑶下毒手。
李秀更是禁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盯着李瑶的脸,都怀疑那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
“胡说八道,”徐靖慌乱的尖声大叫道,“陛下遇刺与长阳院失火几乎同时发生,张平、姜获来得及赶去长阳院,却没有赶去崇文殿阻止刺客刺杀陛下,他们的话能取信于谁?又怎么证明,陛下不是他们勾结刺客所杀,再要挟李皇后嫁祸吕宫使?”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漾盯着张平问道。
确如徐靖所言,长阳宫失火与陛下遇刺几乎是同时发生,张平、姜获能带人及时救下李瑶,却为何没有去救陛下?
即便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知道徐靖抛出这样的疑问是想搅浑水、是想负隅顽抗,但沈漾要是放过这么关键的细节含混过去,也没有办法彻底的将人心争过来。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陛下传秘旨要出城避暑,我与姜获震惊之余,正犹豫着要找不找沈相商议怎么劝谏陛下,这时候有人将一封手书掷入姜获的房中,说李后有险。我们赶到长阳院时,长阳院火势刚刚起来,李后当时被困火中。我们救走李后,转移到秘处,紧接着便传来陛下遇刺以及李后被刺烧死长阳院的消息,但实际上,长阳院中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从何而来,我们也不得而知。”
张平从怀里取出一纸手书递给沈漾,他此刻心里也有太多的疑问,等着沈漾给他答疑解惑,说道,
“手书里说不忍看大楚乱起、山河破碎、民众离难才出手示警,又提及二皇子有假——我们也是好不容易避开耳目,找到机会护送李后乔装打扮潜入二皇子身侧验证过后,才匆匆赶来见沈相,侥幸没有误事……”
“是个女人的字迹?”沈漾迟疑的跟身旁的杨恩、韩道铭说道。
他也暗中窥韩道铭的神色,韩道铭也是一脸的茫然与惊诧。
而之前退到一旁的韩道昌、韩端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势态会有这样的转折,特别是韩端,脸上的惊惶以及满头的大汗,以及刚才恨不得上前将韩道铭直接拉到一旁的样子,是绝作不得假的。
不是韩谦的人,那会是谁在节骨眼上提前给张平、姜获通风报信?
而这个人对慈寿宫的行动细节知道得这么清晰、及时,不仅事后能替张平、姜获扫尾、掩藏李瑶被救的痕迹,甚至还能一
度误导吕轻侠确信李瑶已葬身火海?
沈漾能想象这个人必是长期潜伏在吕轻侠身边,并极得吕轻侠的信任,但这个人到底是奉谁的命令,潜伏在吕轻侠身边的?
又或者说吕轻侠身边哪个人,真是因为不忍看楚国陷入大乱,才决意揭破这些人的阴谋?
沈漾转身再看清阳郡主,见她几乎是要瘫软在地;韩道铭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是是非非,还不够清楚吗,李秀你还要奉乱命行逆乱之事吗?”杨致堂这时候站出来,盯着李秀厉声喝问,他不待李秀反应,振声朝两侧廊檐下观望的侍卫亲军将卒喝道,“慈寿宫奸党挟持太后、刺杀陛下真凭实据确凿,诸大楚将卒听本王号令行事……”
“大楚将卒听枢密使之令行事……”张潮这一刻不再犹豫,厉声喝道。
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厘清,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可能拥立一个身份真假莫辨的“二皇子”登基继位。
到时候不要说棠邑不认了,淮东信王杨元演也不会认啊!
他们此时还无法直接将矛头对准太后王婵儿,但“清君侧”或者说斩除挟持太后、谋刺陛下的奸逆,应该是所有人毫无疑惑或说无法再迟疑的选择。
张潮的话,这时候比杨致堂还要管用。
那几个隶属于右武翊军、早年就出身朗州乡军的武官,几乎瞬时间就带着手下的兵卒,从侧翼往李秀所部逼近过去。
“李秀,李瑶定是为奸人劫持、蛊惑,才胡说八道。沈漾等奸贼勾结异族行刺陛下不说,现在又要劫持太后!李秀,你心里想想,要是叫这些奸贼得逞,你李家逃得了满门抄斩、尸横遍地的下场?”徐靖慌乱的朝李秀大叫道。
此时钟彦虎正率数百精悍甲卒往尚书省后侧的巷道包抄过来,只要李秀此时能狠下心,徐靖就不信尚书省附近聚集的千余乱兵,能拦得住他们大开杀戒?
而只要将尚书省里面杀一个血流成河、杀一个片甲不流,不叫他们将消息传出去,历史的真相还是凭他们信手涂抹吗?
徐靖声嘶力竭的大叫,李秀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示意左右交出兵刃;他也失魂落魄的束手站在院中等人过去擒拿。
“将逆党拿下!”
沈漾一声令下,刚才还犹豫不决的台省卫兵,这时候则如虎似狼一拥而上。
职方司的探马刚才还威风凛凛,手持铁箍长棒大杀四方、打伤好些人,这时候他们心思惶惶、稍有迟疑,便是十数枪矛一齐刺来,顿时间杀伤十数人。
其他人等被围在政事堂前的广场当中,也只有缴械乞降一条路可以选择。
杨致堂、张潮点出几个脸熟的中层侍卫武将,指令他们为尚书省护兵的临时主将,一边缴下李秀所部将卒的兵械,找绳索将他们捆绑起来,一边纠集更多的将卒在政事堂内外结阵,防止钟彦虎狗急跳墙杀来。
李秀持太后手诏走正门拿人之时,钟彦虎能同时率部从侧后包抄尚书省,说明钟彦虎是直接参与行刺密谋的,而其部也必然进行过一定的秘密动员。
要不然的话,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很难相信数百将卒没有看到更高层次的令函,就会盲目跟着钟彦虎包抄大楚帝国的权力中枢。
李秀缴械,职方司的探马在事前更多是被徐
靖蛊惑着行事,并没有直接参与密谋,而在慈寿宫的阴谋被戳破后人心惶乱,便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行,但钟彦虎本身就有万夫莫挡之勇,其部将卒要是事先动员过来,战斗力还是不容小窥,这边很可能会被他杀一个措手不及。
…………
…………
钟彦虎率部从崇阳门抄袭尚书省,要从秘书监的后侧巷道通道。
而这一刻数辆秘书监用于搬运书抄的独轮小车,连用数千本典抄乱糟糟的堆放在仅有两马并骑通过的巷道里,这时候浇淋上灯油,在数百甲卒冲杀巷道之后,一名老卒便手持油灯掷过去,点燃熊熊大火,烧出一道火墙拦住甲卒的去路。
“这是造孽啊,好些都是老大人任职秘书监时整理出来的绝版典抄。而这些天干物燥,火头一起,到处窜开来,就麻烦大了……”老吏赶在乱箭射来之前,带着两名小厮闪身缩入秘书监的后院里,但看着院外巷道里熊熊大火,还是忍不住痛惜的跺脚叫道。
“叫钟彦虎杀进尚书省,皇城恐怕都要烧一遍,你到时候不是更心痛?”扮作秘书监搬书小吏的冯缭,拉着老吏往秘书监深处逃去,省得被钟彦虎派人翻墙进来捉住。
“你们到处纵火,也拦不住乱兵多时啊。”老吏被冯缭拽着,在秘书监大院角落的一座藏书阁里跟一小队身穿台狱卒衣的人马会合,还是忍不住可惜的说道。
“给沈漾、杨致堂他们这么多时间,足够他们反应过来就行了,”
冯缭跟老吏解释过,又等了片晌,看远处巷道里几处火头到这时候都没有减弱的样子,决定将身后紧急集结的这支小队人马就地解散掉,让他们借之前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等衙司的身份继续潜伏下去,说道,
“钟彦虎应该认清形势已去,大家都将狱卒兵服脱下烧掉,各自回归原职,潜伏下去。往后除再有宫变大乱,彼此都不要再联络了……”
“不会又要烧掉这座藏书阁吧?”老吏急得额头青筋暴跳。
“历阳学堂都有抄本,这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冯缭说道。
身穿侍卫亲军兵服的王辙随郭却从侧门走进来,看到藏书阁里众人正将身上的狱卒兵服脱掉,换回之前诸衙司小吏或衙役的官袍,迟疑的问道:“现在就直接解散?”
“等沈漾、杨致堂掌控住尚书省形势,不知道多少兵马会往尚书省附近聚来,到时候再解散,容易露行藏。”冯缭说道。
“钟彦虎已经掉头往崇福门逃去,他们极可能跟织造局的人马会合后,从静江、静海两门北逃,然后从织造局官船码头逃离金陵——赤山军旧部已经有四支哨队人马暗中准备齐当,此时振臂高呼诛逆,集结上千赤山军旧卒赶于静江门拦截他们,不是问题。”郭却凑过来说道。
“不到最后一刻,皇城之内不动刀兵,这是大人事前反复强调过的,而皇城之内一旦血流成河,很多事情反倒纠缠不清;放他们走吧,”冯缭摇了摇头说道,“另外给菜园子那边打出暗号,叫皇城之外的人手都暗伏不动,小心被蒙兀人的密间再搞出什么事情来……”
当世灯笼的亮度有限,在暗沉夜色里仅仅是凭借肉眼,很难看清楚两三里外一盏灯笼所打出的信号,但助铜望镜则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