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故意放松姿态,说道:“我也就是以前听司院里的文吏说过一些秩事,但真要去做这事,却发现禽鸟传书不是一件易事,不想棠邑竟然先训养出能传信的禽鸟来了,听这声音是鸽子吧?”
大梁对旧朝衣冠士族打击更为彻底,现在境内连只种鸽都未必能不到,野鸽子的训养、培育更加复杂;而沈鹏在承天司要想做这件事,没有现成的指导经验,只能从零碎的文人秩事里摸索,就更不是一件易事。
沈鹏待要再说些什么,见靠墙壁站在一旁不吭声的韩豹这时候站直身子,明显是他的话叫这人起了警惕,似乎再有什么不对劲,便会随时干预进来。
沈鹏稍稍坐正身子,不再试探,径直说道:“既然你们已能用禽鸟传书,黔阳侯或许明日便会知晓定州城发生的事情,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黔阳侯会如何利用这事?”
“你想说什么?”王辙也警惕的问道。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们在灌江楼遇到谁,才搞得如此狼狈吗?”沈鹏问道。
“……”王辙直起身子侍要追问,但转念想到他们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怎么能被梁国的密谍头子牵着鼻子走,他放松姿态的坐回去,示意沈鹏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武阳侯梁任与贺王世子朱天明出现灌江楼,我们猝不及防跟他们打了一个照面,今夜也不会闹得如此的风起云涌了。”沈鹏说道。
韩豹给守在门口的张士贵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去找霍厉过来。
沈鹏吐露的消息太关键了。
他们之前将今夜所见所闻写入秘信,着石如海等一批人手疏散撤出时,就着手传回棠邑。他们之前里的秘信有很多都是推测,但棠邑在做决策时,会对推测部分做相应的衡量。
现在他们要是采信沈鹏的话,就必须对这些信息进行验证,要不然就有可能会对棠邑做决策造成误导。
沈鹏落在他们手里,但不意味着他为了梁国的利益,就不会有意误导他们。
霍厉很快走过来,韩豹与他及王辙商议了片刻,又盯向沈鹏说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会亲自去核实,现在给你最后改口的机会。而等我踏出这院子,要是发现你说的跟事实有一丁点的出入,就不要怪我们辣手无情。你也不要觉得我们没有权力处理掉云和公主,我们奉命潜入定州,确保自己活下去是第一要条,必要时甚至可以持我家大人的秘信,正式去拜谒成德军节度使……”
“我帝猜测灌江楼有暗附蒙兀人的可能,但王元逵军中并非谁都甘愿沦为蒙兀人的走狗,所以之前才会有擅杀我大梁使者逼宫的事件发生。而我这次奉命过来,主要也是想要争取成德军中一些将吏的支持,动摇王元逵的决心,尽可能拖延时间,使我帝能抢先攻陷潞州。而为加重争取成德军将吏的筹码,我帝也特地让云和公主一起过来,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朱让会直接派武阳侯梁任与贺王世子朱天明过来——你觉得我有必要在这事上骗你们吗?”
时间太紧迫了,沈鹏不想韩豹他们在验证他的话浪费时间,却又知道想要说服对方不易,只能用更平静的语调说道,
“想必你们也能明白梁任、朱天明这两人过来,意义有什么不同吧?”
王辙与霍
厉、韩豹对视一眼,他们当然清楚这里面的区别有多大。
武阳侯梁任及贺王世子朱天明过来,既是使者,同时更是质子。
武阳侯梁任是梁枢密使梁师雄的嫡子,也是贺王朱让的舅子,他与朱天明两人出现在定州城充当质子,无疑表明梁师雄与贺王朱让绝不回头的叛变决心。
这事不仅会敦促蒙兀人以最快的速度出兵,也会助灌江楼及王元逵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成德军内部的分歧。
灌江楼是早就暗附蒙兀人,但王元逵到底不是灌江楼及王景荣掌握的傀儡,而王元逵手下的统兵将领,更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之前的形势,一是蒙兀人随时铁蹄南下,一是梁帝朱裕率十万梁军精锐随时能攻陷潞州,然后出井陉进入河朔。
这种情形下,成德军的将吏,谁能肯定最后鹿死谁手?
即便是王元逵有所犹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也才有沈鹏秘密护送云和公主潜入定州城,目的就是利用王元逵及手下将吏的犹豫、迟疑,进行游说、劝说,以拖延时间。
甚至云和公主的作用,就是关键时刻可以出面充当质子,以示梁帝朱裕绝无追究梁使被杀的意思,以便能稳住王元逵。
而只要梁帝朱裕能提前攻陷潞州,摆出兵锋直指恒州、定州的势态,王元逵及将吏到时候就更不会轻易做出选择。
那时候他们还是要坚定投向蒙兀人,只会意味着恒、定两州会第一时间被打残掉,成德军会第一时间去撞十万梁军精锐的兵锋。
不过,但是,然而,梁师雄与朱让用计之狠,竟然不在梁帝之下,武阳侯梁任与贺王世子朱天明同时出现在定州城,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代表着贺王朱让与枢密使梁师雄不管出现什么情形,一定会里应外合举旗叛反。
这意味着梁国内部一定大乱。
这意味着梁帝朱裕即便攻陷潞州,也只能第一时间班师南归,平息内乱。
这也注定着蒙兀骑兵一定借这个机会大举出兵侵入河朔。
不管后续梁国的局势如何发展,成德军之中还有谁在这时心存犹豫、迟疑,一定会遭到血腥清洗。
韩豹与王辙、霍厉对望一眼,心里都禁不住悚然暗想,梁师雄与朱让还真是狠角色,竟然直接使梁任、朱天明进入定州城为质。
换作其他人,即便明白梁帝朱裕攻陷潞州后,极有可能接下来就会回过头来收拾身边的异己分子,但真不是谁都能有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啊。
“我们既然已经与梁任、朱天明撞上面,想必他们也不会再藏头藏尾,他们目前要做的只是尽可能敦促蒙兀人出兵而已,而你们也不需要冒险潜入去验证这话的真假,或许明天消息就会在定州满城传开来,”沈鹏说道,“他们唯一料不到的,是你们能借禽鸟传书……”
“你想说什么?你大概不会指望借我们的飞鸽,给梁帝传信吧?”韩豹问道。
“你们这时候不要诈我,承天司虽然没能训养出传书禽鸟,但也知道禽鸟传书有太多的限制。真要是能借禽鸟在不同地点之间随意传书,集大梁一国之力,一定不会做得比棠邑差。”沈鹏说道。
韩豹、王辙、霍厉没有说话。
“蒙兀骑兵南侵,朱让、梁师雄叛变,我
大梁动乱已成定局,而到时候徐明珍的寿州军也必然阵脚大乱,黔阳侯或许正等着这个机会寿州、霍州收入囊中吧?”沈鹏看向王辙三人问道,“这也是你们出现在这里的最大目的吧?”
“我们只负责搜集、传递信息,我家大人或会如何决定,却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你也无需胡乱揣测。”王辙说道。
“我怎么能不揣测,我有一个妙计,能叫棠邑军兵不血刃夺下濠州,却不知道三位愿不愿意听?”沈鹏说道。
“大档头不要那么多废话,你说什么话,我们是都可以传回棠邑去,但我家大人会如何决策,却不是你我能干涉的。”王辙重申道。
“梁师雄与朱让叛乱,徐明珍多半会观望形势,也不会轻易弃守寿州、霍州,但陈昆与韩元齐对我帝忠心耿耿,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们一定不会坐看汴京落入叛军之手,”沈鹏说道,“当然,黔阳侯径直派人去濠州报信,定难取信陈昆,但棠邑军要是能将我与云和公主亲笔所书的信函送到陈昆跟前,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到时候不管是承黔阳侯的情,还是需要抽调兵马镇压叛乱,陈昆都会让出钟离城,他率兵马回淮河北岸……”
韩豹、王辙、霍厉这时候听明白沈鹏到底是什么打算了,说白了就是利用飞鸽传书的时间差,为大梁争取最后一线挽回败局的机会。
他们现在将沈鹏的秘信传回棠邑,要是棠邑那边不落井下石的话,秘信最快明日入夜后就能送到陈昆手里,而到后日午时就能送到韩元齐手里。
韩元齐在徐州有六千精锐骑兵可用,是梁国此时唯一能争的生机。
从徐州出兵,骑兵部队以每天两百里的速度驰行,则能控制在三天时间内赶到六百里外的汴京。
也就是五六天后,倘若韩元齐能亲率六千精锐骑兵顺利赶到汴京城下,还是有机会从梁师雄手里夺回汴京城。
毕竟梁帝调梁师雄任枢密使,但梁师雄在汴京能直接调用的兵力却很有限。
梁贺王朱让在魏州即便有三万精兵,却以步卒为主,即便今夜就不顾一切的出动,五六天之后都未必能赶到汴京城下,何况他们还要先控制卫州,去断梁帝朱裕的退路。
而事实上贺王朱让再有决心,但为了配合好蒙兀人,多半也会拖到蒙兀骑兵全面进入成德军辖防区后才会发动叛变——朱让、梁师雄不可能想到韩元齐、陈昆在南线有可能会这么快得知详情——这样就能给韩元齐多争取两到三天的时间。
而只要韩元齐能率残军夺住汴京,对大梁来说,形势就不算彻底的崩坏。
汴京在谁的手里,对大梁未来的局势,影响太关键了。
“当然,我的信送到黔阳侯的手里,黔阳侯更有可能会视之不理,坐看我大梁彻底陷入动乱之中,坐看蒙兀人的铁蹄蹂躏中原,但不管怎么说,你们身为黔阳侯派出的密谍,都应该想办法将我的信传回黔阳侯案前,供黔阳侯决策是不是?”沈鹏平静的看向王辙、韩豹、霍厉,他不希望对方在验证这事上拖延时间,哪怕是早三五个时辰,都有可能决定大梁不同的命运。
王辙这时候也犹豫起来,看向韩豹、霍厉。
他们现在手里还有四只信鸽,只有一次应急通信的机会;事实上四只信鸽都很未必能将沈鹏的秘信及时送回棠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