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兄,你这次回去,且帮我告诉在江南暂居的数万父兄昆弟、姊妹们。不是黑夫不让乡亲们回安陆,而是因为安陆还不够安全,任谁都不想才回家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随我渡一次云梦泽罢?”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误,安陆百里之内,没有一粒粮食,还不如在江南好好种稻。等到了明年开春,北伐军顺利将战线推进到宛城、武关,甚至已经北伐成功,再让他们回来,各归其家,我还会出钱出力,将各家屋舍修好!”
挥手送走了衷,再回头,黑夫面前是一片废墟的安陆县城……
烧城的是冯毋择残部,在他们被利仓、季婴追击期间,开始了疯狂的破坏,整个安陆县,几乎所有乡邑都被烧毁,农田化为焦土。
“幸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看着衷渐渐远去的身影,黑夫叹了口气。
母亲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惊三兄弟齐聚一堂,陪在她身边,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最后的心愿,是乡亲们是否能早点回安陆……
“一定能!儿不仅会让安陆的父老乡亲重新过上好日子,也要让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这是黑夫握着母亲双手,最后的承诺。
黑夫与大哥衷一起带着老人家的棺椁,回到安陆,将她葬在云梦乡。
曾经富庶的乡邑里闾,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间,坟冢累累……
想要恢复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最先受难的,却是家乡故土,这就是代价么?”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田横兄弟么?”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尽我浑身解数,不管用上怎样的手段,都要将这场浩劫,缩短到三年……不,两年之内!”
如此想着,在一间废弃的亭舍,黑夫也开始了今日的办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随时了解急报传来的军情。
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虽然对父老乡亲们,黑夫说安陆还不安全,但事实上,整个南郡,已被置于北伐军新打造的防线之内。
东面是淮水、桐柏大复山天险,核心是刚占领的冥厄三塞,东门豹、利仓带着两万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阳、九江、陈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汉水、荆山天险,核心是鄢县,也就是后世的襄阳,韩信、共尉、周昌带三万人守之,阻断任何可能来自北方的敌军。
随县则是两者中的枢纽,那个建议黑夫“称王”的随何,黑夫为了千金市马骨,好让各地布衣之士踊跃来投,留了他一条性命,随何倒也老实了不少,在攻克随县的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了不小功劳,助季婴兵不血刃占领了那。
如今防线已成,北伐军成军后,制定的战略计划,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全部完成……
眼看进展顺利,才被黑夫压下去的“左倾激进主义错误”又开始冒头了。
黑夫拆开来自鄢县的军报,不由皱眉。
“共尉禀报,说关中秦军只龟缩于宛城,不管周边县邑,请求继续向北进军,占领邓、叶,三路会师于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让他听韩信的,只略取周边各县粮食,绝不可贸然去攻打宛城!”
“南阳是个陷阱,王贲设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当今天下资历最老的名将,通武侯王贲,曾经的上司,如今难缠的对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小卒时,王贲将军就已经统帅二十万大军灭梁了,诱敌以利,他做得极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阳各县,就是要引诱我大军深入,最好围攻宛城,那样正合他意!”
猎物大意的一瞬间,王贲就会出手,他这次动用的主力,可是与南军齐名的上郡兵啊,加上杂七杂八的征召兵,总兵力至少有二十万,是北伐军的一倍……
经过与萧何、韩信等人的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今北伐军寡而秦军众,不能在敌人预定的战场作战,先在正面采取防守姿态,却从侧面寻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敌军兵力。
西边,黑夫已派遣陆贾作为使者,过江关,潜入巴中,除了要迎回叶子衿外,还背负另一个使命……
至于东边……黑夫已瞄中了陈郡的一块地方,并相信,那或是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
他拆开了冥厄送来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仓已占领陈郡息县,正号召陈地仁人志士响应,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没想到,除了利仓对陈郡的虚实汇报外,竟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黑夫扫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来:
“吴广来投?”
……
“陈胜吴广被征召来进攻北伐军,中途遇大雨,遂带着戍卒在鲖阳举事,又北攻淮阳失败,败走鲖阳,陈胜去投了东边的项籍,而吴广来投了我?”
招来为利仓送信的使节,细细询问发生在息县的事后,黑夫感觉有几分滑稽,这段历史看着是那么眼熟,仔细看却全乱套了……
黑夫现在已知道,许多年前,那个跟项梁去关中的项羽是假的,真项羽已在淮南造反,更占领了寿春,宣布复兴大楚。
随何给黑夫提议的“称楚王”之策,也被项羽用上了,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年轻人恐怕没这么聪明,定有智者指点。
虽然知道放任项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为朝廷最关注的对象,精力全在构筑防线,以应对王贲上,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没工夫去淮南与项羽角力。
只能暂时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顶多派舟师和把兄弟吴芮,带着越兵东进,伺机把江东给偷了……
所以他只笑了笑:“陈胜去错了地方,恐怕不久便要后悔。”
“吴广倒是聪明,选对人了!”
阳夏人,字叔,应就是历史上赫赫大名的吴广没错。
虽然搞不懂他为何要与陈胜分道扬镳,但既然掉到黑夫兜里,就别想跑了!
黑夫摸着下巴琢磨道:“我正好需要一支,能够深入汝南的队伍,最好由陈郡本地人领兵……”
所谓汝南,便是汝水之南,后世的驻马店市,黑夫对那一片,其实很熟悉。
十四年前,第一次秦楚之战,鲖阳突围后,黑夫就带着兄弟们,渡过了汝水,在楚将景驹追击下,途径慎阳、阳安,前往秦国控制下的吴房,穿汝南而过。
所以他很清楚,此地北望颍、洛,南通淮、汉,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一襟要之处也。
更重要掉到是,汝南就在南阳郡之左,再过月余时间,当北伐军与秦军,双方加起来二十几万人对峙于南阳时,汝南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黑夫不能不提前落子……
“那吴广,他与陈胜举兵时,有没有自任官职?”
黑夫笑道:“这些举义的人,不都喜欢自称什么将军、都尉,甚至有称王的么?”
信使想了想道:“陈胜自称都尉,吴广好像自称司马,不过吴广只带了三四百人来,利都尉觉得,封他一个五百主,顶多二五百主即可。”
“不,就封吴广为司马,别部司马,直接听命于我!”
黑夫却摇头:“吴广可是陈郡第一批来投的人,是马骨啊,原来是什么,现在就得是什么!”
这官职,就相当于“独立团吴团长”。
黑夫又指点信使:“汝回到息县后,再找到吴广,将我的原话告诉他。”
“吴广,你若能为本侯从陈郡拉来三千以上的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我就让你做都尉!”
……
与此同时,陈郡最南边的下蔡县,历经千辛万苦,跋涉三百里的“都尉”陈胜,也终于见到了“项少将军”。
来下蔡防守的陈郡郡尉,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卒,已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被忽然从下游渡淮袭击的项籍打得全军覆没。
陈胜抵达时,楚人兴致勃勃地收拾战场,挑拣甲兵,这让刚打了败仗的陈胜一行人多了几分安全感。
等经过漫长通报,得以入帐拜见时,陈胜才发现,慕名来投的不止自己一支队伍。
龙亢人龙且、下城父人余樊君、更有东海郡过来的项氏子弟项他,他们或是项燕旧部,或是地方豪侠,项他则是项籍族侄,都是听闻项籍举旗复楚后,积极响应的。
帐内论次排坐,或以名声,或以家望,或以年岁,陈胜只得最末,贴着门口就坐。
亚父不在此处,但项少将军依然展示了他的贵族风范: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陈郡、东海、泗水慕名来投的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
项籍亲自邀约龙且坐到了他下首:“龙司马曾是项籍大父军中战将,可独当一面,籍仰慕已久,今能来投,我军如虎添翼!”
又回头给了族侄项他一拳,笑骂道:“小他,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死了!”
对余樊君等,项籍亦多少听过点名头,都能夸赞一番,唯独轮到末位的陈胜时,却卡了壳。
“阳城人陈胜?”
项籍迷惑地看了看左右,他们却也摇头不知这是哪的人物。
陈胜有些尴尬,自我介绍道:“胜过去,不过是个黔首布衣,为人庸耕,没什么名声……”
项籍倒是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暴秦治下,谁不是黔首布衣?都一样,都一样。”
嘴里说着一样,他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不是,我是花脸的刑徒。”
项籍手下第一战将,被任命为先锋将的英布识趣地接话,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气氛还算不错,陈胜也吐露了一些淮阳的虚实,还建议项籍去取了此城。
但当有知情的人在项籍耳边窃窃私语后,项籍便皱起眉来,看陈胜的眼光也变了。
“陈涉,有人说,你举事后北攻淮阳时,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号,还打了公子扶苏之旗?”
他冷笑道:“汝这次举事,从秦公子焉?从楚焉?”
项籍当面质问,陈胜额头生汗,只能装傻道:“陈胜庸耕之徒,没什么见识,只听人说扶苏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还以为也是楚人,遂乱打一气,不想竟错了!还望少将军勿要见笑!”
“陈胜现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将军,为复兴大楚出力!”
“扶苏是楚人?”帐内一群人都被逗乐了。
虽然陈胜说辞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应付了项羽的质问。
但陈胜不知道,项羽此人,虽然颇有贵族风范,接人待物时十分热情,却也是个于人之罪无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杰来投的宴飨结束后,项籍开始给众人安排官职了。
既然已“复兴大楚”,在蔡赐和范增主张下,他们已废除了秦制,沿用楚国的“敖制”。
项籍摸着手里的印章,想来想去,决定让龙且做“莫敖”,这是地位很高的军官。余樊君是带城投效的,遂为下城父县公。就连19岁的项他,也当了“郎中”,留于帐内应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职都定好了,项他想起那个“以为扶苏是楚人”的氓隶陈胜,问项羽道:
“少将军,那陈胜该任何职?”
项籍想到陈胜竟敢并举两旗,首鼠两端就心里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带来的那数百残兵败卒,随意地说道:
“我看他身材雄壮,有点武艺,却不知其心是否能忠于大楚,且先留在营中,做个持戟小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