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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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的安陆县城,人心惶惶。

  虽身处行伍,但依然难脱贵君子气息的冯敬站在城头,看向城内,目光忧虑。

  在城中,所有屋舍都被征用,用于聚集即将迁离此地的安陆百姓,而他们,便是麻烦的主要来源。

  一阵嘈杂响起,冯敬安排的兵卒立刻冲进城去,少顷,骚乱平息,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出来。

  这就是半月来,安陆的常态,每天都有人到来,有人试图逃走,有人病饿死去,被征用了宅邸的本地官吏板着脸,被强行从自己土地上迁徙的男女在抱怨,无助的老人在叹气,失去父母的婴孩在嚎嚎大哭……

  冯敬手下虽有万人,但安陆县每个乡派一千去搜人,县城仅余五千,却要盯着近三万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一些地区暴力拒迁开始后,要将全县人当做囚犯来管理,更必须时刻看着,否则一时不慎,就会引发集体逃亡,闹出大事来。

  冯敬忙碌间,只能对秦始皇的遗命暗暗腹诽:“迁全县五万人去关中,真是个坏主意……”

  他已从父亲处知晓秦始皇崩逝,意识到大事即将不妙,却只能一边极力隐瞒这个消息,一边收拾手里的烂摊子。

  焦头烂额间,一系列坏消息却陆续传来。

  先是前日,奉命驻守夏口的三千南郡郡兵飞马传来消息,说与夏口隔江而亡的武昌营遭到袭击,燃起大火,并发生了战斗。最终的结果是,武昌营三万南征军老卒多半叛逆,杨熊部那五千人只回来一半,其余或死或俘,已丧失了战斗力。

  最让冯敬惊惧的是,那支“叛军”打的旗号,竟是“已死”的武忠侯黑夫!

  傻子都知道,若黑夫真是伪死,他下一步要进攻的,定是其故乡安陆!

  “我分为十,敌专为一,敌是以十攻我一也,则我寡而敌众!”

  冯敬敏锐地觉察到危险,立刻令人去各乡召回分散搜人的兵力。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先是去云梦乡、涢水乡的两千人,在押送百姓回程途中遭到袭击,全军覆没!押赴的数千人也全部被救走。

  接着,北面几个乡也出了事,分散的官军遭遇袭击,一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踪,让冯敬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围了……

  ……

  相比于安陆县城的混乱彷徨,安陆城外的广阔天地,却是一片欢腾。

  “秦始皇帝已崩!”

  逃散在云梦泽山林间的安陆人,一传十十传百,在散播这个消息。

  “逆子奸臣篡位,秘不发丧!还更易始皇帝遗命,嫉贤妒能,要清算拥戴贤公子扶苏的南征军,苛待安陆人。”

  一处聚集棚户内,听着据说是亲眼见过云梦乡之战的乡人诉说,众人点了点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们对秦始皇帝威风的御驾印象深刻,又见他为黑夫发丧,拜为彻侯,升赏其家人,故有好感。

  “近来的乱命,一定是逆子奸臣下达的,我说怎么如此古怪!”

  接下来,就是振奋人心的事了:

  “云梦泽里杀出一支军队,个个白盔白甲,穿着秦始皇帝的素,还解救了南边两个乡的父老!”

  “是南征军不愿束手待戮,遂奉天靖难,他们打的旗号是‘大秦武忠侯’!”

  接下来的传言变得夸张和离奇,却让所有安陆人都欢呼雀跃。

  “武忠侯,复生了!”

  ……

  武忠侯复生的故事,是黑夫旧部,那个曾拿着给人算命的卜乘散播的。

  他原本在豫章为官,后来回了安陆,当迁徙令一下达,他最早意识到大事不妙,带着乡党遁入云梦泽。

  后来,也通过季婴,与黑夫建立了联络,在黑夫白衣素甲,带着几千人杀回安陆后,卜乘第一时间让人去各个安陆人在泽中的避难点散播此事。

  卜乘很懂乡情:“什么大义,什么靖难,乡亲们都听不懂,还不如说些鬼怪故事来得实在。”

  正巧,秦国是很相信“复生”这套志怪故事的。

  早在春秋时,秦晋交战,有个秦国间谍去晋国打探消息,行事不秘被抓了,被杀于绛市,结果过了六天,这个人的尸体居然活蹦乱跳起来,跑去城楼上取了脑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跑了!

  这当然是民间传闻,但却很认真地记载了下来:“八年春,白狄及晋平。夏,会晋伐秦。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

  到了后来,这类故事在民间更是屡见不鲜,比如秦昭王三十八年,一个叫丹的人,籍贯为少梁城王里,在隔壁的垣雍里刺伤了人,因为畏惧被律法追究,居然自刺,也就是自杀而死,遂弃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门外。

  故事到这还是正规的爰书记述,后面却画风一变:三年后,一个名叫犀武的令史重新调查卷宗,认为丹的案子有问题,重新彻查,发现他所谓刺伤人实属冤枉,罪不当死,于是就向司命祷告,结果当夜,有一只白狗去墓地掘出丹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连旧日伤口也痊愈了,在墓地立了三天,终于重新复活……

  而秦始皇时代,也有一个的故事,说是泰原有一个人,在死后三年又复生,被送到咸阳,然后讲述了一系列有关死人的好恶和祭祀时应该注意的事项。

  总之,类似的传说,在秦国各地皆有流传,在每个故事中,死者复生的关键都是“冤死”!

  因为罪不当死,故而不甘,所以鬼神垂怜,使之复生!

  于是黑夫的重新出现,也被卜乘放进了这个套路里。

  “武忠侯本已死,始皇帝都替他发丧了,是看见安陆父兄昆弟受苦,故而复生!”

  “不止是看到吾等受苦,不能瞑目,还因始皇帝陛下为逆子奸臣所劫弑,于是心有不甘,去到黄泉,以帝王神威,召回了武忠侯的魂魄,使之复返人间,如此,武忠侯才能知晓皇帝崩逝之事,才能为皇帝陛下戴孝发丧!”

  接下来,故事细节慢慢被卜乘补全,塞进朴实但笃定鬼神的安陆人印象里。

  什么天狗刨坟,将黑夫尸体拖了出来,又有曼妙山鬼点了篝火为之舞蹈祈福。

  什么始皇身死魂魄不灭,一把将黑夫魂魄从黄泉召回,打入身体。然后又有司命、云中君、湘夫人借了自己的龙驾给黑夫,让他从岭南一昼夜回到了云梦泽……

  一时间,各个聚集点,每个里的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此事,传得跟真的也似!

  他们的眼神也变了,从不安无助变成了兴奋愤恨。

  恨是肯定的,莫名其妙被轰出家门,逼着离开祖地,还因此有不少长辈抗拒死难,若非对方全副武装,他们当场就要抡起扁担与其拼命了!

  现在他们不怕了,武忠侯复生了,回来了,要领着家乡子弟大干一场!

  眼看宣传达到了效果,卜乘等人也按照黑夫的计划,振臂一呼,让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丁青壮,去一个地方集合。

  “去哪?”

  “还用说么?湖阳亭!”

  ……

  “湖阳亭变化不小啊,都快不认识了。”

  黑夫骑乘着马,经过亭外路边,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头部被摸得光滑锃亮,据说是因为黑夫亭发达了,县里人传闻,过来摸摸这狗头可以沾沾福气……

  “老伙计,没变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着摇摇头,继而进了亭舍。

  因为举县强迁,连亭舍官吏都不放过,所以这座亭的人也罢工了,逃的逃,走的走,里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东门豹带人占领。

  大概因为是“黑夫故居”的缘故,这很得县里关照。亭门刷过漆,黑红相间,衬得墙格外白,迈入结实的院门后,前后两个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崭新。

  “小陶和亭父当年就常坐在这闲聊,盯着路上情形。”

  黑夫指着门口两塾对东门豹道,旧日的老兄弟们,如今都成了黑夫举事的中流砥柱。

  东门豹也十分感慨,指着用上好石块砌过一遍的院内道:“当年这还全是土,我常与亭长在此习五兵。”

  过了两塾,进了院子内,黑夫还特地进了左侧房间,这是茅厕,他在里面撒了泡尿,侧过脸,还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狱,里面阴暗狭小,还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冯敬,我要将他关在这!”

  黑夫早在举事当日,就打发了季婴回安陆来,与卜乘等人建立了联系,并安排人混入县城的迁民之中。

  如何对付冯敬,他已有了计划!

  “虽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并不担心他们安危。”

  因为冯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对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了解。

  “冯敬是一个心里自矜无比的贵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朝后院中间竖立的小亭楼走去。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它原本是用来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但现在……

  “点烟罢。”

  黑夫淡然下令,随后将一切交给东门豹等人,便自顾自去后院自己昔日的房间里睡了个午觉。

  在沙羡大吃大喝之后,黑夫已不眠不休数日,在这张略嫌硬的榻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黔首黑夫形单影只,走在云梦泽畔,梦见那个一个“黑夫”的小亭长,彷徨起安陆……

  好在一路攀爬,初心却从未变过。

  终于,他来到了人生的拐点。

  成败,在此一举!

  等半个时辰后,黑夫打着哈欠出门时,湖阳亭外,除却随黑夫乘舟北来的五千人外,又多了六七千人,他们或直立,或盘腿,甚至有躺着的,兴致勃勃,噪杂议论,将田野、道路、草地站得密密麻麻。

  下到十四岁的黄毛孺子,上至六十岁的秃顶老汉。

  整个安陆县,还没被官军抓走的男丁,都集中在这!

  黑夫点了点头,没戴孝,反而给自己的头顶,系上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安陆人,认识这地方,明白这标志。

  年轻点的人,更能说出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故事。

  湖畔擒贼、盲山里案、盗墓案、楚谍案、修公厕、兴水利……

  他屡屡升爵,终至彻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用多说话,黑夫在拴坐骑的天狗雕塑前骑上马,微笑着走向人群。

  “亭长?”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随过黑夫的亭卒鱼梁,他揉了揉眼后,连连作揖,泪流满面:

  “没错,是亭长没错!”

  接下来,见过黑夫的人也齐齐响应。

  “是武忠侯,还有两年前离去的八百安陆子弟,卜乘说的没错,君侯当真复生了!”

  众人全体向黑夫欢呼,向他痛哭流涕,诉说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却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长”,有人喊“县尉”,或“司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诵喝声逐渐增强,逐渐蔓延,逐渐膨胀,最后直冲云霄!

  响亮的合声吓到了黑夫的坐骑,这匹秦始皇所赐,来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卢”的龙驹没经历过这么多张嘴在近处对自己大吼大叫。

  它迟疑着往后退去,摇晃着脑袋,甩动着尾巴。

  但黑夫踢了马刺,驱使它向前,走入这数千热泪盈眶的乡党中间。

  此时此刻,他们都朝他拥来,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触碰他的指尖,抚摸马的鬃毛,或被他腰间的剑鞘扫过头顶……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念着这句话,决定此志绝不偏移!

  黑夫成了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骑着马疾走,然后小跑,接着如风一般,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飞驰,任由赤帻在身后飘荡!

  万人景从,追随黑夫转战云梦泽南北的短兵亲卫,在武昌营和安陆重获自由的兵民们,大伙拿着自带或分发的武器,随他向前,向安陆城走去!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安陆县城外时,应和着湖阳亭的烽烟,一片混乱的县城内,也有一道浓烟,腾空而起!

  ……

  PS:复生故事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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