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走!”
黑夫刚让车夫驾车驶出城门洞,一个人影便拦在了他面前,仰着头看了看,惊喜地说道:“真的是五百主!”
这声音听着熟悉,黑夫定睛一看,面前之人,不就是在楚国鲖阳一起战斗过的南郡百将满么?
当时鲖阳城内一共四个百将,徐扬恐惧之下失了智,突然叛变,将翟冲和屠驷囚禁,还是这个满机灵,当时虚与委蛇,等到共敖剑刺徐扬时,满便跳出来反戈一击,顺便救了共敖的命。
这时候,满也已确定了来人是黑夫,不由喜滋滋地呼喝一声,在郢县北门等待多时的六七个人便围了过来,原来都是经历过鲖阳一战的南郡兵、吏。若是黑夫没记错的话,包括满在内,他们都是郢县、江陵本地人。
鲖阳一战,黑夫不但带着安陆县的乡党们立功为吏,那一战里活下来的数百名南郡兵卒,也人人得爵。虽然黑夫将主要功劳让给了李由,但这些南郡兵,却无不记着黑夫的“恩情”。
他们记得,是黑夫冒着生命危险入敌营诈降,让楚军放松了警惕;他们也记得,是黑夫站在市肆的摊位上,烧了粮食,绝了退路,振臂朝众人高呼“我带汝等回家!”
他说到做到,众人聚拢在黑夫身边,朝楚军阵地无畏冲击,那是憋屈许久后的轰然爆发,所有人都难以忘怀那一刻的感觉,似乎只是跟着黑夫莽了一波,楚军就真的被冲溃了,简直跟做梦一般。
等真的回到家后,众人心中最感激的人,也莫过于黑夫。
此刻再见到黑夫,众人都颇为激动,于是就跟着满,对着黑夫长拜及地!
这是黑夫事先没有料到的,他连忙下车扶起众人,动容地说道:
“二三子快起来!分别月余,如隔三秋,我也不曾想到,竟能在此重逢!”
满笑道:“我在郡尉府任职,打听到五百主将来郢县任职,算算时间今日能到,从早上起来,便带着吾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众人在这里上演战友相逢,后面的却有辆马车的御者,不耐烦地抽响了鞭子,原来是黑夫他们挡住道路了。
那几个兵卒脸上无光,正要发作,黑夫却阻止了他们,让车夫和众人一起挪到了道左,让开路来给后面的车马行人入城。
有个上造刚开始还颇为不满地说道:“听满百将说,五百主这次来,要做左兵曹史,这可是秩四百石的官,怕他们作甚?”
但当他看清后面那车队的架势后,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夫早在入城时就注意到了,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车队,前后各有戎车一辆,皆单辕双马,中间则是一辆驷马安车。
戎车为敞篷,黑夫花了两万钱买的这辆便是戎车,虽可代步,却无法阻隔风雨。
而安车有封闭的车厢,可挡风遮雨,车身也大,其内铺陈设施,可卧、可居、可乘,较为舒适。简而言之,就跟秦始皇陵出土的1号2号车形制一样。
安车显然要比戎车贵重,连同马匹,一辆的价钱超过了十万钱,非大富大贵人家无法拥有。
更别说这安车涂着黑漆,由四匹花斑马牵引,这意味着,必须是“五大夫”以上爵位者及其子弟才能乘坐。
除了戎车安车外,后面还有载物的辎车两辆,车队的周围散布了十多个或骑马执矛、或步行带剑的武士随从。另有四五个婢女打扮的人,亦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均姿态高傲,对道旁的人不屑一顾。
黑夫他们主动让于道左后,那个车队人马嘶鸣地经过,期间安车的帷幕还掀开,里面有个面如冠玉的小青年朝着黑夫微微拱手。
黑夫亦遥遥拱手还礼,等这车队沿着涂道远去后,一旁满才训斥了那个冲动的兵卒一番:
“你怕不是瞎了眼,看这车队的架势,不仅御者衣饰华贵,后边随从的骑士仆从长剑在身,几个女婢也竟衣纨履丝,那位坐在安车里的小君子,定非寻常人家……”
满说的没错,这些人没有直行疾驰而过,还开窗对他们施礼道谢,已经算极有教养的了,黑夫初来乍到,还没拜会李由,为了一点小事,在路上与贵人冲突作甚?
和纨绔在大街上撞碰,一言不合起冲突的剧情,不太可能在秦国出现。因为秦律严格,当年商鞅可是直接拿当街驰马的秦国太子来治罪给大家看的,至今百余年过去了,除了传递紧急军情的传人,没有哪家贵人子弟再敢这么肆意妄为,当街驰马,更别说与人口角冲突,那可算私斗的……
富贵者比贫贱者,更加熟悉律令,更加小心翼翼。
不过这场小插曲,又再一次提醒了黑夫,他虽然可以在安陆称雄,但来到郡城后,这点爵位官职,却算不了什么。
这场插曲之后,众人又在路边叙了一会旧。满说他如今在郡尉府任尉史,其他六七人也各自报出了现在的任职,要么是军队里的屯长,要么是亭长,甚至还有个做了里典的。
“里典怎么了?”
那人在众人里职位最低,有些没面子,嚷嚷道:“我好歹也管着几十户人家,比战前只是一小公士强多了!”
黑夫闻言,不免有些感动,众人都有各自的职务,今日却聚集在一起来迎接他,足以说明他们对黑夫的感激和敬仰,黑夫心中亦十分欣慰,当时的付出,终于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这批人虽然目前大多只是升斗小吏,但他们却是我在郢县立足的基石啊!”
这还只是郢县,听满说,江陵那边也有十多人,推而广之,当日追随黑夫突围、转战的数百兵卒,如今都得到了升爵任职,遍布南郡十八县。
“或许,这将成为我的第一笔政治资历呢!”
如此一想,与利咸、季婴、东门豹等乡党属下告别后,孑然一人来异地赴任的感觉便没有了,黑夫心中只生出了一股豪情。
“有了这些南郡兵作为凭借,南郡十八县,我何处去不得?”
……
经过此事,黑夫对于在兵曹任职,助李由练兵的信心,更多了几分。
众人都是临时告假出来迎黑夫的,黑夫也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郡尉府报到。于是他们便说好,改日约上江陵城的袍泽兄弟们,聚一起为黑夫洗尘,便相互道别,匆匆回各自岗位去了。
只剩下满骑马在前,指引着黑夫前往郡尉府。
“我也没料到,李都尉会来南郡任职。”
满乐呵呵地笑道:“来了之后,都尉便将我调来做尉史,今日也是都尉授意我来迎接五百主……官大夫的。”
满是隐隐能猜到,黑夫和李由做的那笔“交易”,但他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随着李由来到南郡,当时跟着他突围归国的众人,都变成了嫡系,像满这种李由还能记住名的,更立刻就得到了提拔升职。
这就是黑夫当初让功时算计的“长期好处”了,不但他一人受益,众人能得好处。
不多时,二人已抵达了郡守府,却见这里大院深宅,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我们安陆县的县尉官署小家小院,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啊。”黑夫感慨,省厅级机关就是不同。
满是本地人,早就习惯了,他哈哈大笑道:“郢县原本就是楚王宫城,后来才改为县城的,这里的每个官署,之前都曾是楚王宫室,岂能不高大华贵?在城中心,还有几处更大的宫苑高台,至今还空着。因为太逾越了,没有哪位郡守郡尉敢住进去,只能留着作为大王的行宫,虽然大王至今都没来住过……”
“会来的……”黑夫暗想,秦始皇可是个坐不住的人,当了皇帝后一半时间都在巡视天下。
这时候黑夫也注意到,在郡守府门口那挤满车马的车厩处,他们在城门边遇到的那辆安车赫然在列,毕竟同时四匹花马拉车的人,这一路上黑夫他们还没见到过,当不会错。
“莫非那玉面君子也是来郡尉府的?”
不及多想,满已经熟络地上前,向府门边持戟的甲士道明了来意,黑夫亦再度递交了自己的验、传,以及征辟简书。
门口执勤的百将一脸惊奇,脸上的严肃古板瞬间就没了,陪笑说道:“原来君便是新来的左兵曹吏!久仰久仰!请稍候,我这就前去通报。”
瞧着他打躬作揖而去,黑夫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刚来,怎么就“久仰”了?
他看向满:“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满笑道:“何必我来说?五百主的英勇事迹,早就传遍南郡了。更何况,李都尉亲自举荐的人,郡尉府内众人见到了,岂能不敬?”
通过满的口述,黑夫才知道,上任三天后,李由就找个了借口,将没有什么背景的左兵曹史调到了贼曹,并亲自向郡守和功曹举荐了黑夫……
亲自举荐,亦是秦国任吏的途径,但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因为秦律规定,若是被举荐者在未升迁前犯法渎职,举主也要被连坐追究。当年杜弦看中黑夫,让他做吏,也不敢亲自举荐,而是通过拐弯抹角的请县令征召。
李由这么做,俨然是将黑夫当做第一亲信的架势,所以郡尉府众吏,早就在好奇猜测黑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所以五百主人虽未至,却早已名满半城了。”满说道。
“这下我是真上李家贼船了。”
黑夫无奈,这下子,李由变成了他的举主,两人被绑得死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就是他期盼的么?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果然,不多时,那看门的百将就归来了,请黑夫入内。
这郡尉府不愧是昔日楚王宫一角,场面很大,粉墙朱户,屋顶青砖黛瓦,又有枝繁叶茂的榕树、青翠挺拔的绿竹芭蕉。往里走时,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每一个院子,应该都是一个办公小院。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
若无人指引,黑夫怕是要绕晕了头,同时暗叹当年楚国历代大王苦心搜刮民脂民膏,打造奢华宫室,到头来却给秦吏们做了嫁衣,何苦来哉?
绕了一大圈后,终于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前,抬头飞檐翘角,举目望去,十数戟卫在敞开的大门前相对而立,好奇地看着黑夫。
黑夫整理衣冠,在门口脱鞋履时,发现这里已有一双尖头履,上面还镶嵌着美玉,可见非同一般。
他也没多想,昂首迈步,拾阶而上,步入厅堂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李由。李由穿着玄衣高冠,正与一个穿白色深衣,戴燕尾冠的青年说着话,看到黑夫入内,便停下了话头,哈哈大笑地起身,指着黑夫道。
“黑夫啊黑夫,你可算是来了!”
黑夫立刻下拜道:“下吏何德何能,竟让郡尉亲自举荐,真是诚惶诚恐,只是来迟了些,还望郡尉恕罪!”
“信牍一到你就启程,何罪之有?”
一边说,李由一边扶起了黑夫,介绍他道:“子仰,这便是助我鲖阳突围,横穿楚地三百里的黑夫,亦是我的左兵曹史!”
那冠玉青年笑道:“我与左兵曹史正好在城门处打过照面,不曾想却是同路,早知道就一起同行了。”
黑夫忙道岂敢。
“哦?汝等见过了,真是巧。”
李由也指着那青年介绍道:“黑夫,这位是五大夫毋择君之子,冯敬,虽然才刚刚成年傅籍,却聪明好学,来南郡做我的文书卒史,汝等以后,便是同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