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这三个字无疑是极有份量,任谁都不敢有所轻慢。原本群情涌动急着签名的大厅,当听到圣旨到时后,马上就陷入于安静之中。
这里都是大明的高级官员,对圣旨都不会太过陌生,自然没有不知所措。只是他们心里保持着尊与卑,目光都纷纷落向汪柏,没谁敢越过汪柏直接跑出去。
“诸位,签名的事先放一边,我们先去迎接圣旨吧!”汪柏满意地望向这帮懂事又听话的官员,显得神情自若地说道。
“好!好!”大家的本意就是要巴结于他,对他的安排自然是纷纷同意,主动让汪柏走在最前面,大伙这才恭敬地跟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有耿直的年老官员看到此情此景,却是摇头不已。
宣旨的太监已经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院子的台阶上,右手持着一根拂尘,左手捧着黄澄澄的圣旨,神情间显得傲慢。
“陈公公!”汪柏跟着这个公公亦是相识,微笑地打着招呼道。他跟那些清流的官员不同,对于这些阉人,同样是尊敬有加。
陈公公轻轻点头回应,然后将圣旨高举,用庄重的语气说道:“汪大人,准备接旨吧!”
“臣广东布政使兼巡海道汪柏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汪柏得知圣旨是传给他的,心里亦是一喜,带领着后面的一众官员跪在陈公公的面前。
自从他负责帮圣上采购龙涎香以来,他跟圣上的关系无疑是近了。每次上呈龙涎香,总是能够得到一些嘉奖,甚至还会有赐赠。
现如今,大概是宫中的龙涎香紧缺,所以圣上是下旨催促他采购了。事情很是完美,他将刚从加莱内尔那里得来的龙涎香上呈,必然会讨得圣上的欢心,甚至会得到更大的嘉奖。
“小子,神仙也救不得你了,你准备不下地狱吧!”
突然间,他想到“杀鸡儆猴”的计划,顿时是一阵快意。对于弹劾林晧然之事,先前他仅有七成把握,但如今已经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他知道圣上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君不见青词写得好的官员都得到晋升,而他亦凭借着找到不足二两的龙涎香官升三级。
现在将手上的三两龙涎香送上去,加上他召集了广东过半数的官员弹劾于林晧然,纵使林晧然有三头六臂,亦难逃却劫。
陈公公的声音微尖,但咬牙很清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广东布政使兼巡海道副使汪柏,自奉旨采办龙涎香以来,兢兢业业,收获颇丰,然身兼两职难免心余力绌,今免去巡海道之职,今后专于行政诸事,钦此!”
啊?
跪在地上的官员亦不顾失礼,当即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道圣旨看似是体恤汪柏,给他的工作减轻负担。只是谁都不是傻子,这将汪柏的巡海道一职除去,汪柏简直就是一只被拨了牙的老虎。
最为重要的是,汪柏不再负责替皇上采购龙涎香,无疑是失去圣上恩宠的强烈信号,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大家为何冒着得罪两广总督王钫的风险跑来抱汪柏的大腿,还不是因为他拥有着“圣上恩宠”这一个大利器,是替圣上采购龙涎香的负责人。
现在巡海道的职务被夺,又不再肩负采购龙涎香的使命,汪柏已经仅是普通的布政使,甚至连普通的布政使都不如。
一时之间,大家都纷纷望向跪在最前面的汪柏。虽然有着几分同情,但更多是想着如何划清界线,知道这人的仕途恐怕是至此为止了。
“老天,你是跟我开玩笑吧?”
刁来西整个人都僵住了,心仿佛是沉进了谷底般。他已经打定主意抛弃恩师王钫,转而投入汪柏的麾下,只是才刚攀上这颗大树,结果这棵大树却轰然崩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汪柏正跪在那里憧憬着未来,结果却听到了这一个晴天霹雳,整个人亦是呆住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陈公公,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自从无意间在佛郎机人身上找到了少许的龙涎香,得知他们对龙涎香的称呼,并拥有这种珍贵的东西后,他的好日子便是来临了。
为了帮圣上寻得更多的龙涎香,他一直是兢兢业业地操办着。为了和加莱内尔建立良好的关系,他几乎对加莱内尔的要求是有求必应,甚至连小妾都送人玩耍。
只是幸福来得突然,去得却更突然。
没有丝毫预兆,他便直接被打入冷宫,失去了负责帮皇上采购龙涎香的职权。
他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圣上怎么会突然剥夺了他的职权?下达了这一道如此古怪的圣旨?
一个个问题钻入他的脑子中,让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感觉都要炸裂开来一般。
时间回溯,一封奏书通过通政司衙门,朝着京城而去。
万寿宫,檀香袅袅。
身穿着蓝布八卦道袍的嘉靖帝坐在一张几案前,两道眉毛深锁拧在了一起,身上突然散发强烈的怒意,一份奏本被掷于地上,一声声“废物”地骂着。
黄锦正好领着人要进来,结果听到嘉靖在发泄怒火,当即便站住了脚步,并领着大家跪伏在外面,有宫女吓得抖如筛糠。
嘉靖停止了喊声,喘了几口粗气,怒气才消散一些,抬头望向跪在外面的黄锦,没好气地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虽然语气有些不善,但实质没有过多指责的意思,黄锦亦是暗松了一口气。他深知“伴君如伴虎”,一直不敢恃宠而骄,亦或是如此,他这位王府不显眼的旧人反而笑到了最后。
黄锦将精美的瓷盅打开,露出一枚朱红的丹药,走到嘉靖面前,恭敬地呈上去道:“主子,时辰到了,该进丹了。”
嘉靖从瓷盅拿起那枚丹药,张嘴便放进嘴里,接过黄锦递过来的水杯,就着水咽了下去。只是突然蹙了蹙眉头,让到黄锦当即一阵紧张。
仅是片刻,嘉靖又灌了一口水,嘴里的那点苦味亦是消失,眉头亦是舒展开来,让到黄锦这才敢将悬着的心放下来。
服完丹药,嘉靖才刚坐回到几案前。药效见效奇快,他整个身体当即显得暖洋洋很是舒服,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一般。
黄锦看着地上的奏本,弯腰小心地捡起,准备先将这份奏本放到不碍眼的地方,结果嘉靖看到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仙神不临,罪在庸臣!”
“严阁老生病了,力有不逮,等他病好后,必会圣上呈上最精彩的青词!”黄锦是吃人手软,帮着严嵩说好话道。
“现在的文官并不缺写出好青词的人,且严阁老已经老了,写的青词亦是大不如前!”嘉靖感受耳聪目明,又是继续翻起奏本。
黄锦没想到弄巧成拙,这话传出去必然不利于严阁老,但事已至此,他亦只好继续顺着话题道:“那是因为龙涎香吗?要不,主子再下旨督促广东和福建,让他们加紧搜罗?”
“若是下旨督促有效的话,去年两省会仅搜罗三斤吗?”嘉靖一本十行地看了一份奏本,丢到一旁显得愤懑地说道。
他在嘉靖三十四年就已经对户部下旨,要户部采购百斤的龙涎香,结果时至今日,去年呈上来的三斤反倒是总量最多的一次。
“那个汪柏不是说,海外的佛郎机人拥有很多龙涎香吗?”黄锦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不想那三斤已经很是不少,且历年都还有上供。
实质上,不是汪柏上供的龙涎香太少,而是嘉靖从最初立下的一百斤目标太高了些。
“谁知道呢!”嘉靖的脸色越发难看,很是阴沉地冷声道:“纵使是有,亦被这帮庸臣误我,不过是让户部拨款修紫薇宫,结果他竟然跟我说户部没钱了!”
黄锦当即明白了嘉靖生气的根源,敢情又是出在这“钱”字上,当即捅刀道:“以前的户部尚书方钝可不是这个样的,纵使发不出官员的俸禄,都是尽力办好皇上交待的每一件事!怎么到了贾尚书这里,想做什么事户部都没钱了呢?”
“这人自谬清流,但却最是误朕,当真比赵文华还可恶!”嘉靖刚巧看到一份要钱修河堤的奏本,当即愤愤地说道。
黄锦听到这话,便知道贾应春是彻底失去帝心了。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时任工部尚书,因贪污十多万军饷被抄家,成为近些年文官的第一大贪。
当然,若是论到贪财,还是他们内监更为厉害一些。他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李彬被抄得四十余万两,金珠珍宝更是不可胜数。
“咦?这小子反应挺快的嘛!这么快就上奏本自陈了?”嘉靖的注意力突然被一份奏本所吸取,但语气显得不善。
黄锦听到这话,却偷偷地望了后面的冯保一眼,递向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冯保似乎都没注意到黄锦的眼色,这时已经被嘉靖手上的奏本所吸取,很想知道是不是他哥哥的奏本,上面写着什么样的内容。
他这些天当真是食不知味,自从得知哥哥被弹劾,且圣上对他的举动有着明显的不满,便是一直担心着哥哥的前程。
黄锦温和地说道:“这种认错态度倒亦是不错呢!”
“朕从不看态度,亦不需要态度端正而不做事的官员!这到雷州开海多久了,却一点成绩都没拿出来!”嘉靖当即沉下脸道。
黄锦听到这话,当即想为林晧然叫屈。这看似过了大半年,但林晧然大部分时间却耽搁在路上,若是现在拿出成绩,那才是古怪。
不过他亦是知道,这时不能帮林晧然说话,否则他亦要受到牵连了。圣上对林晧然生气是假,实质是要借题发挥,想要将广东市舶司撤消掉。
“是呀!这都大半年了,除了办几起大案,似乎就没有啥动静了!”黄锦很是巧妙地指出了林晧然的一点功绩,算是为他争得一个宽大处理的结果。
本以为嘉靖生气,但结果他拿着那奏本,竟然是愣在那里了。
嘉靖万万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什么自陈奏本,而是要弹劾其他官员的奏本,弹劾之人竟然正是为他搜罗龙涎香的布政使兼巡海道汪柏。
最让他惊讶的是,林晧然弹劾汪柏的两大罪状。
一是汪柏采购不力,仅从海外获取一点龙涎香;二是汪柏损公肥私,不惜举广东全省之力购得龙涎香,致使佛郎机人和汪柏本人获利。
值得一提的是,林晧然的第二项指责并不是无的放矢,龙涎香的价格暴涨得实质是耸人听闻。
据记载,汉朝有渔民在海里捞到一些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蜡状漂流物,点燃时更是香味四溢,比麝香还香。当地官员,收购后贡献给皇上,在宫庭里用作香料,或作为药物。
此时的龙涎香不过是普通之物,虽然显得珍贵,但其价格并不高。
在嘉靖三十四年的时候,嘉靖帝狮子大开口,令户部采购龙涎香百斤。户部按着以往的市场行情,以每斤一千四百两的价格采购龙涎香,然而几乎没有收获。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
亦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汪柏在广州府大牢里的一名葡萄牙囚犯发现其储有龙涎香一两三钱,就紧急征用了,进献给皇帝。
这事引起了嘉靖的高度重视,派着专员前来广东寻觅龙涎香,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也得到了消息。利用手中控制的龙涎香,葡萄牙人在与大明官员交涉时,获得了主动。
汪柏正是凭着发现龙涎香的功劳,从而成为了广东的布政使,而后专心为着圣上寻找龙涎香。
由于皇帝急需,亦是导致被葡萄牙人垄断着龙涎香价格暴涨,一两价百金。
这还不止,在嘉靖三十六年那场收购中,仅是二斤多的龙涎香,广东跟福建竟然一共花费三十五万两,一两的价值已经超过二百金。
仅是数年间,龙涎香便上升到一个令人生畏的天文价格。
现在林晧然揪着这一点,别说汪柏本就不干净,哪怕真的很干净,他亦很难说得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说不是自家的钱不心痛吧?
话锋突然一转,林晧然当即就表达出揽活的意愿道:“若由微臣收取,定然能比之高出数倍,且价格仅为其十一。”
在大明,挑毛病的官员一抓一大把,但挑完毛病还敢于揽活的,却不多见了。
嘉靖对于林晧然的观感实质并不差,对着他抛出的诱饵,当即心动了。
虽然他可以为了修道而耗尽举国之资,但能以更低的成本得到龙涎香,他亦很是乐意。最为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比先前多数倍的龙涎香。
实质还没有完,林晧然又放出了一个大招:“市舶司近半年得税钱二万有余,今用于采购龙涎香,已遣人亲送龙涎香二十两至京。”
“这个该死的汪柏!该死的汪柏!”嘉靖突然大怒道。
却不是说他听信了林晧然的说辞,亦不是认定汪柏贪赃,而是发泄着心里的怒意,将汪柏当成了跟贾应春一样的庸臣。
只是他并不打算处理掉汪柏,汪柏还算有点功绩,最为重要的是汪柏可以做个备胎。一旦林晧然蒙骗于他,那他还能让汪柏顶上,且还能给林晧然施予一定的压力。
帝王权术,无疑已经被嘉靖玩得炉火纯青。
正是如此,一道圣旨从万寿宫发出,直达广东布政使衙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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