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虎妞看到林晧然出现,蛾眉轻扬,眼睛透着亮光,整张脸蛋红彤彤的。她高兴于跟哥哥相见,亦高兴于哥哥为她亲自下厨,更高兴于即刻能吃到大鸡腿。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是乐不思蜀了呢!”林晧然的目光当即落在这个野丫头身上,不由得进行抱怨道。
这丫头到廉州城参加寿宴而已,结果人竟然消失了近十日。若不是对她的性情有所了解,恐怕都要担心她是不是被拐卖了,要派手下前去寻人了。
“哥,你不是应该说我‘乐不思哥’吗?”虎妞那张肉墩墩的脸蛋显得仍旧得意,并用眼睛轻睥他一眼进行纠正道。
她喜欢哥哥生气的模样,这证明他亦在想念着她,心里变得甜滋滋的。
“虎妞,你故意找打是不是?”林晧然将手上的那盘红烧鸡放到桌面上,回睥了这个已经学会调侃的小丫头一眼,然后才朝着那位气度不凡的老人拱手道:“在下林若愚,见过这位老先生!”
自从他回到雷州府担任知府后,特别他在雷州府搞得腥风血雨,哪怕是野狗撞见他都得闭起眼睛。
习惯于种种敬畏的眼神,面对着一种肆无忌惮地审视目光,他很是新奇。对方只要不是傻子,就必有所依持,而这气度不凡的老者必然属于后者。
打林晧然进来,王钫便一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没见到林晧然之前,他对这位在科举之路少年得志、初入官场又显得锋芒毕露的林文魁的判断是:锐气十足。
这个判断是有依有据的,不说在京城扎腾出来的,在雷州府更是除恶霸、灭恶绅、打贪官,这无疑是一个安分的年轻人。
只是当真正看到林晧然本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长相秀气,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生气,而眼睛亦给人一种温和之感,更像是一个“谦谦君子”。
特别是林晧然亲自将着一盘菜肴端进来,对着妹妹更是溺爱有加,对他这个陌生人亦是彬彬有礼,身上并没有什么“锐气”,更多的是一种“谦和”。
“林府台客气了,老夫王印岩!”王钫对林晧然的印象悄然改观,微笑地回礼道。
“王印岩?”
林晧然的眉头微蹙,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他的脑子进行搜索,却又无法跟哪个熟人对上号,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他跟这个老人家素未谋面。
“哥,这鸡肉好香哦!”虎妞的小鼻子用力一吸,咽着口水说道。
林晧然扭头看着虎妞的目光被那盘鸡如磁石般吸住,不由得莞尔一笑,有几分的无奈,但亦有几分的开心,便是有些得意地说道:“当然香了!要是有评级标准的话,你哥现在该是五星级厨子了!”
在得知这个丫头回来,他亦是亲自下厨,炮制了这一盘红烧鸡。对于这个耗资半个时辰的菜肴,他心里涌起一种自豪感,对自己的厨艺更是信心爆棚。
咦?
王钫的眼睛闪过一抹诧异,又是打量着林晧然。虽然先前已经有猜测,但如今得到证实,还是微微感到新奇,一介知府竟然会亲自下厨,当真亦算是一个趣闻。
“哥,一闻就很好吃,你可以是六星级厨子!”虎妞的鼻子又是用力吸取那团冒起的香气,接着仰起可爱的脸蛋认可地说着,然后扭头对着林元宝道:“元宝,你快上菜,给我拿碗筷过来!”
林元宝对这个族姑,又是名正言顺的大小姐,自然是言听计从。便是让下人快些菜肴送上来,开启这顿丰盛的晚餐。
林晧然正想要说教,王钫倒是先对着虎妞开口道:“周易有云: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故而五星可为尊,六星则失了威严。”
只是话说完,他对着林晧然又是认真地告诫着道:“林府台,虽说这‘五’用得玄妙,但易于犯忌讳,还请慎之。”
这自古便有着“九王至尊”之言,“九”和“五”象征着皇权。亦是如此,后世很多的评级,最高级往往是“五”或“九”。
林晧然并不是二愣子,知道这是一个好意的提醒,毕竟在这时代犯忌讳并不是小事,便是微笑地拱手道:“王先生,这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亦是一句戏言,厨子的标准哪可能是我能定下来的!”
“林府台前程无量,对旁人可能是遥不可及,但对你却不是没有可能的事!”王钫对他进行赞誉,接着便又是询问道:“老夫倒是有些好奇,这厨子似乎都差不了多少,都是将菜品做好,各有各的特色,这该当如何进行评判星级呢?”
一个人的地位,往往就会决定他的谈吐和眼界,特别是在这种信息相对封闭的时代。
林晧然看着他谈吐不凡,便更肯定他是一个有身份和见识的人,便是侃侃而谈地道:“先是考其运用煎、炒、烹、炸等烹调技法,看能否制作出相应的复杂工艺的菜肴,这便能为初级厨子;接着观其菜肴的原材质量、制作食物的技艺水平及口味的整合,这可为中级厨子;最后是考察其是否有适当的菜肴创新能力,这方能成为高级厨子。”
“菜肴创新能力?”王钫的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地打量着林晧然道。
林晧然很是肯定地点头道:“不错!一个顶级的厨子,不仅要熟练地制作出各种菜肴,将菜肴做到极致,更要推陈出新,以此推动饮食事业的发展!”
实质上,二人都有着窥视的意思。在林晧然放出这番论调,让到王钫亦是暗暗地震惊,发现这个年轻人比想象中更有政见。
“这推陈出新是好,但亦有不好的地方!”王钫的眼睛闪过异光,故作感叹地进行试探道:“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则不会衰亡;萧何法度,汉改而衰亡;故天下之道,祖宗之法不可变!你这推陈出新,极可能让国家陷于危局!”
跟着以往朝代很相似,随着大明出现种种的弊端,改革之声不绝于耳。有人论漕弊,有人指责军卫腐败,有人提议削减宗室禄米,有人提议重开海禁等等。
亦是如此,当下的朝廷存在着改革派和守旧派,而又是以守旧派占优。像严嵩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无所作为,对种种“祖法弊端”视而不见,是典型的守旧派。
很是不巧,王钫看到朝局的种种弊端,却是心急如焚,很想改变如今的现态,却是一名改革派人士。亦是如此,他很希望他的同科徐阶能够取代严嵩,从而对弊病丛生的大明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发现这个老人的思绪跳跃太大,明明跟着他聊吃喝,结果下一秒便跳到了政治上面去。
谈论政治,他是谨慎的,特别在这种一言而丢性命的时代。原吏部尚书李默就是一个好例子,因“汉武征西域而海内虚耗,唐宪复淮蔡而晚业不终”而获罪入狱,从而瘦死于狱中。
林晧然还是看出这个老者有考究之意,故而言斟句酌地说道:“禹汤文武之法和萧何法度到了本朝,却是被废除了!”
听到这个论调,王钫的眉头便是微微蹙起。因为这个论调并不新鲜,亦是显得林晧然毫无主见,让他心里涌是失望。
林晧然的话锋却是一转:“却不是说禹汤文武之法和萧何法度就不好,只是他们确实属于旧法,而英明的太祖在历朝的种咱法度中,创立了咱大明新法。我认为新跟旧并不需要完全对立,旧的不能被一捧子打死,但被更好的新法取代,这却是大势所趋。像江浙的织布机并不是不好,那种织机更是令整个大明普通百姓过上有棉布穿的好日子,但现在雷州布的织机得到了创新,织机效率要比先前的织机高出数倍,这新取代旧的便是大势所趋。”
“旧跟新不对立,这等说法,老夫倒未曾听过!”王钫捋着胡须打量着林晧然,接着又认真地问道:“你这等说法有问题,这开海跟禁海总归是对立的吧?”
“非也!”林晧然却是摇头,微笑地说道:“禁海是在开海的弊端下形成的新事物,而开海能有效地解决弊端。现在禁海派反对的是原来的开海结果,却不一定会反对新的开海结果,我相信很多禁海派会改变阵营。”
王钫先是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这事会如此简单,但突然又自我否认。因为他的内心亦是在动摇,特别是看到雷州城的变化之后,他对开海已经没有那般强烈了。
或者是说,他其实对在雷州府这里开海,从来都没有反对。而如今,他甚至从“不反对”变成了“支持”,很希望雷州府能够开海成功。
林晧然又是继续侃侃而谈道:“一个国家真正要发生富强,成为史书上的盛世,不可能靠着几条法度的实施就能够转变的。说到底,无非就是遇到一个个问题,我们着力用新的东西去一一解决,而不是一味地抹杀旧的事物,甚至是开始新与旧对立的情况。像粮食不足,我们不一定要去否定旧的水利系统,可以设法找到更高产的农产物;咱们沿海军卫的战力低下,我们不一定要去怪责军屯制,可以设法提高他们的身材素质或者是军械,从而解决倭患问题;像重达千斤的佛郎机不利于野战,我们则可以进行改善,从而取得野战上的优势!这一项项的问题陆续解决,这才是强国之路,而不是什么大刀阔斧的新政,更不是对旧的东西进行一味的抹杀。”
之所以如此长篇大论,亦是跟着他近期通读的书籍有关,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凡是王朝晚期的变法,反而加速该王朝的毁灭。
比如元末丞相脱脱急于挽救王朝,搞“旧政更化”,推行与汉文化接轨的变法举措,又在经济上减轻人民的负担,大方向无疑是正确的。
然而,疏浚黄河的最直接结果是千千万万的治河民工在工地竖起了反元大旗,从而加剧了元朝的毁灭。
却亦不能怪丞相脱脱无能,而是元朝将弊端一个个都积累下来,都将事情留给了下一任皇帝。前中期无法解决,留着后期却只能是疲于奔命,他去想要将弊端全部抹杀,结果连元朝的根基亦是斩掉了。
亦是如此,每个王朝的最后,往往都只能走上“推倒重来”这一条路。而不是想着,创造出更新的制度,取代这种存在弊病的旧制度。
现在嘉靖朝亦是积弊以久,想要真相的富强,那就要走上“推陈出新”的道路。需要用更好的事情去取代,而不是简直地对旧事物进行抹杀。
“若愚,你这个说法未免太理想了,单是这个佛郎机的构想,我以为就已经是异想天开!”王钫却是笑着摇头道。
林晧然听着他直呼自己的字,眼睛不由得闪过一抹异色,虽然这透露着亲切,但自己可是雷州知府,大明最有前途的官员。
只是他并没有计较,而且更觉得这人的身份不凡,朝着虎妞这丫头睥了一眼,却发现这丫头已经拿着大鸡腿在津津有味地吃上了。
现在饭菜已经摆上桌面上,都是少有的佳肴,令人食欲大开。
林晧然先是邀请着王钫一起用餐,然后才迎着王钫的目光自信地道:“如果说,已经有人解决了呢?”
“已经解决了?此事可真?”王钫的眼睛瞪起,当即大为震惊地询问道。
“王先生若是有空,后日我可带你一同前去硇洲岛!”林晧然微笑地说道。
“那不是蓝旗帮的地盘吗?”王钫更加震惊地询问道。
“很快就不是了!”林晧然摇了摇头,很是自信地望着他道。
王钫深深地打量着林晧然,慢慢地消化着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夹起了一块红烧鸡。仅是嚼动几下,让他的眼睛大亮,这种新鲜的菜品太美味了。
新旧不对力,更好的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才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