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庆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他低着头,轻声的背了起来。±小說,
“……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
“大声背!”沈佑郸喝道。
沈瑜庆又是一抖,赶紧大声的背道:“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非训导之所移也。……”
背到这里,沈瑜庆的声音渐渐的又小了下去。
“孽障!你可知错?”沈佑郸喘了口粗气,问道。
沈瑜庆心下惶急,但仍不肯出言认错,只是急的手脚没抓寻处,沈佑郸见他此时仍不认错,连求饶的话也不说一句,怒气更甚,大喝道:“绑起来!着实打死!”
仆人们不敢违命,只得上前,抓起沈瑜庆,要将他按在长凳上。
“狗奴才!你们敢!”沈瑜庆怒道。
沈府的仆人们本来就对这个娇生惯养又盛气凌人的四少爷心存不满,一听他竟然这么说,不免都怒气勃发,此时他们虽然已得了沈佑郸之令,本不想过于为难沈瑜庆,但沈瑜庆倔劲儿上来的这一句不知好歹的“狗奴才”彻底激怒了大家,仆人们哪管沈瑜庆挣扎不休,七手八脚的沈瑜庆按在凳上,举起竹板,便狠狠的打了十来下。
这几板子打得较重,沈瑜庆忍痛不禁,仍不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起来。
沈佑郸还嫌打的轻。厉声怒喝“狠狠打!”仆人们着力又打了十几下。沈瑜庆自打娘胎出来。哪里经过这样的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着发不出声来。
沈玮庆恨沈瑜庆不听劝,一意激怒父亲,见父亲要对沈瑜庆施行家法,他有心想要给这个惹是生非不知悔改又心机诡诈的弟弟一个教训,才没有劝阻。但此时见打的不祥了。心下着忙,赶着上来,恳求夺劝。
“父亲息怒!莫要打了!饶了他这一回吧!”
沈佑郸那里肯听,怒道:“你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把他惯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
沈玮庆听到父亲责备的话说得甚重,知道父亲已是气急了,自己无法再劝,便趁着忙乱觅人去给二夫人吴氏送信。吴氏夫人听了。急急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了过来。
沈佑郸一见吴氏夫人进来,想起故去的林普晴。心中气恨,更是下令狠打,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沈瑜庆的两个仆人忙松手走开,此时沈瑜庆早已动弹不得了。仆人们见吴氏夫人到来,便停了手。
吴氏夫人哭道:“瑜儿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严冬天气,老爷身上又不大好,打死瑜儿事小,倘或老爷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
沈佑郸怒道:“倒休提这话!林文襄身故之后,他竟然还敢大放厥词,蔑视朝廷法度!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是大不孝!平昔疏于管教,致他现如今无法无天,竟然做出这等恶毒无比之事,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仆人再打。
吴氏夫人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之情份上!瑜儿毕竟可是姐姐的亲骨肉啊!”说毕,她转身来到椅子前,抱住沈瑜庆,放声大哭起来。沈佑郸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吴氏夫人抱着沈瑜庆,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底下穿着的小衣一片皆是血渍,她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心疼得又哭起来。此时丫环们赶来,解劝了一会儿,吴氏夫人方渐渐的止住。沈玮庆赶紧命仆人们抬沈瑜庆下去给他请郎中用药疗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把沈瑜庆抬了下去。由是乱了好一阵子,放才渐渐的平歇。
“思竹,你也累了,去歇息吧!那个逆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当众人都离开了,沈佑郸看着垂泪不止的李思竹,柔声说道。
“是……”李思竹默默的起身,向沈佑郸行礼后,转身轻步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沈佑郸一个人,沈佑郸望着悬于墙上的爱妻林普晴的画像,又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镶着林义哲官服正装照片的小镜框,回想起往事,禁不住老泪纵横。
……
船政衙署的门口,黑压压的聚集了一大群的乡民百姓。十几名头戴缨盔身穿号衣的卫兵神情紧张地横着手中的步枪,排成一线满头大汗的阻挡着想要冲进衙署的民众。
人群情绪激动,没有狂热的躁动,而是悲愤,撕心扯肺的悲愤。不管男女老少,脸上都分明写着屈辱,一些人甚至已经泪流满面。
“我们要见沈大人!要他给乡亲们一个说法!”
“沈大人啊!你这么干,如何对得起林文忠公的在天之灵?”
“我等即便饿死,也不要卖大烟的钱!”
“这大烟祸国殃民,当年林文忠公虎门销烟,就是为使黎民百姓免受大烟之苦,沈大人,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一个头缠白布,穿着打补丁的长衫的秀才哭道。“当年我家颇有家资,就因家父吸食大烟,家资为之败空,襁褓中的妹妹也被卖掉成了我爹的大烟钱,家母因此气病而亡,如今沈大人要以烟税养船政,叫我等如何心服?”
“沈大人你不能啊——”
“沈大人即使身死也不能啊——”
“谁拿了卖大烟的钱,不得好死!”
这句话好似在干柴上丢了一个火把,人群情绪激动的程度开始进一步升级。
“请沈大人出来——”
“沈大人出来!”
“乡亲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眼看年关将至,其余各项税收都要按律起解京城。大家也都等着工钱过年。若不抽洋药税。大伙儿这年如何过得?……”船政提调吴仲翔急道。
“我们不要大烟钱!”
“宁可饿死,也不要大烟钱!”
“乡亲们进去讨说法啊!”
乡民们向大门冲击,卫兵们的拦阻线瞬间崩溃了,百十来号人一下子冲进了船政衙署大门,而门外的人也是越聚越多,局面顿时失控。
“沈大人,你听我们一言吧,千万不能用大烟钱来养船啊——林文忠公在天之灵看着你呢。万不可做出令他泉下不安之举啊——”
“父老乡亲们……我沈佑郸无能,朝廷为了西征,断了船政的饷源,眼见船政无以度日,万般无奈之下,吴大人等提出抽洋药税,我心虽有千万不允,但也不能看着船政在我手里荒废……我沈佑郸愧对林文忠公,死后也无颜去见他老人家!可是……为了船政!这老脸,我不要也罢!我沈佑郸死不足惜!尔等要是为求解恨。我的性命让尔等拿去又有何妨?只求乡亲们莫要毁了船政!”
听沈佑郸如是说,人们虽然依然心有不甘。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的由头,现场出现了短暂的、但是却像死一般的寂静。
“沈大人如此说是想要挟大伙吗?”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大人做出如此不合大义之事,岂是几句空话就能解释得圆的?我等不服!不服!”
“我等不服!我等不服!”人群受到了鼓动,原本已经跪倒的几人也站起身来大呼不服,人群又开始向前冲来,卫兵竭力阻拦,但是激动的人们依旧离沈佑郸越来越近,而此时的沈佑郸木然跪在原地一言不发,他身旁的船政官员个个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眼看前面的数人就要扑到沈佑郸面前。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传来,让本来已经陷入颠狂状态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举着枪口还在冒烟的左轮手枪的林义哲箭步上前,挺身挡在了沈佑郸的面前。
看着这个圆瞪双眼势如疯虎一般冲过来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尔等这是要造反吗?”林义哲大吼道,举着左轮手枪指向人群,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前面的人明显害怕了,瑟缩着想要向后退去,但后面层层叠叠的都是人,无路可退,有的人吓得甚至抱起了脑袋,蹲了下来。
“来人!把那个浓眉大眼带帽子的给我拖出来!”
林义哲的暴喝,如同平地里响了一声炸雷,好多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脚下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那个人没想到林义哲竟然会认出他来,看到林义哲用枪指着自己,他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了别人的身后,被他拉做挡箭牌的人当然不干了,立刻将他推开,他又躲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后,那个人立刻转身将他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就是你!往哪躲?”林义哲将枪口对准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煽动者,他刚才已经观察此人好久了。
卫兵们受了林义哲的喝斥,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将那个带帽子的大汉从人群当中揪了出来,拖到了林义哲的面前。
“谁叫你来煽风点火的?”林义哲用枪指着他的头,大声喝问道。
“什么煽风点火?……我……你们拿贩洋烟的钱给我们,还不让人说吗……”
“还敢胡说!”林义哲一脚将他踹倒,“从实招来!奸人胡雨霖给了你多少银子叫你来这闹事的?”
“什么奸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被两个卫兵揪住的大汉嘴硬道。
“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么?”
“我身正不怕影儿斜,有何不敢!”
“我再问你一遍,胡雨霖花了多少银子雇你来此闹事的?”
“胡——胡老爷给了我一百两,叫我来此专借洋——洋药税说动本地父老冲击船政衙署,谁让他沈佑郸当年把胡老爷赶——赶出船政的?”大汉不知怎么,说出了实话来。
“林大人。我等非是全受其鼓惑而来。实是为这洋药税而来。”
“林大人。我等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您说的,我等皆都明白,船政乃国家重务,又是众百姓生计依托之所,万万不可荒废。可是,以大烟税养船政,终究不妥。林大人。你是林文忠公的孙子,这大烟的危害,您比我们大伙儿更清楚!若是抽洋药税养船,势必会增多这大烟的贩售!致使更多的人吸食,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林大人,您就说句话吧!您劝劝沈大人,为了福州和闽省百姓,收回成命!”
“先生请起,我答应你,船政自今日起。绝不抽洋药税养船。”
“林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我以我祖林文忠公先灵起誓。船政从今日起,和大烟再无一丝瓜葛。”
“沈大人,林大人方才已经同意了,您……沈大人!我求求您!求求您!”
“乡亲们!请起!我答应你们!答应你们……”
“乡亲们听到没有!沈大人答应了!答应了!”
沈佑郸定定地看着欢呼雀跃的乡亲父老们,突然身子一软,便向一旁摔倒,林义哲大惊,一个箭步,闪电般跃到了沈佑郸的身边,刚好在沈佑郸的头将要碰到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托住了他的身子。
“姑父!——姑父!——”
“姑父!姑父!”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义哲悲怆的呼喊在回荡。
天空中突然飘过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日头,天色瞬间暗淡下来。不一会儿,黑黑的云层之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滴到了人们的身上,脸上,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一个个静固的塑像。
雨水打湿了林义哲的脸,混合着他的泪水,滴落到了沈佑郸的脸上,沈佑郸慢慢的醒了过来。
看到沈佑郸醒来,林义哲的泪水涌了出来,再也无法止住。
林义哲用湿湿的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用力将沈佑郸扶了起来,搀着他向衙署内庭走去。
雨水落在地面上,激起淡淡的水雾,映着这一老一少在泥泞中向前行走的背影。
……
“鲲宇来了……来,鲲宇,婉儿,见过爷爷……”沈佑郸看着林义哲夫妇,林义哲看到堂屋正中悬挂着的祖父的画像,拉着陈婉在画像前跪了下来,拜了三拜。
画像中的林文忠公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手握书卷,面容慈祥的向下俯视着。林义哲拜毕抬起头,看着这幅林文忠公的常服肖像画,眼中满是对先祖的敬意。
“别跪着了,过来吧……今天的事儿,都办完了?……”
“回姑父,办完了。那些人已然招供,已经录了供词,让他们画了押。”
“那个梅秀才,伤的如何了?……”
“侄儿已经给他找了大夫,又送了些钱银过去,让他安心读书,以备秋闱。”
“你做的很好……今天的事儿,多亏了你,处置得当,才没有出大乱子,唉……不过,你就这么答应了不抽洋药税,要是万一……”
“姑父勿忧,乡民百姓在乎的无非是洋药税的恶名,侄儿答应他们不用这洋药税养船,其实就是换个名头而已。侄儿下午已和吴大人夏大人他们商量过了,船政的费用,以盐税的名义抽取,用洋药税抵帐即可。这样说出去能好听些,也就没人再议论了。”
“你总是有办法……这样也好……”
沈佑郸抬头望着林则徐的画像,喃喃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文忠公之教,怎可或忘……”
突然间,沈佑郸口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林义哲大惊之下,扑上前双手合抱,才没有让沈佑郸摔倒在地上。
“老爷!老爷!”林普晴扑到了沈佑郸身边,抱住了他,一边给他按揉着胸口,一边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这船政的差事,咱们不干了还不成么?他左季皋如此狠毒,三番五次的欺压于你,你怎么承受得住啊!”
“不……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撑下去……如此……九泉之下,方可不愧对林公……”
……
“鲲宇,你就这么突然的走了……我竟然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沈佑郸伸出手,轻抚着镜框中的林义哲照片,哽咽道,“为什么……走的……不是我呢……你少年有为……还可以为国家做多少大事啊!……”
沈佑郸悲伤良久,重又躺倒在床上,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面上的报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强自支撑着从床上起身,下了地来到桌前,将报纸拿了起来。
一张英文报纸上,一身萨摩军服腰佩双刀的林逸青照片,出现在头版上。
“你……当真是鲲宇的双生兄弟么?……还是说,你就是他?……”
“想不到……你在东瀛……能做下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失散了这么多年,竟还能再得着你的消息,苍天待我沈某,真的是不薄啊!”
“我重病缠身,恐命不久,可我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回来……”
ps:灰姑娘说:我就是那个姑娘。王子一开始不相信,但灰姑娘顺利穿上水晶鞋后,王子就相信了。他说:老子信了你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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