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裳捧着杯子,杯口飘着沁人的酒香,杯中盛着满满的撷芳醉。
酒能醉人,酒香亦能醉人。
窗外忽然起了风。
风从一个窗户飘进来,卷着酒香,又从另一个窗户飘了出去。
此时,院子里的风,也能醉人。
空落落的院子,没有任何景致。院墙很高,挡住了院外的十里春风。
既然风已经被院墙挡住了,那花厅里的风又是从哪里飞进来的
白落裳好奇的走过去,探出身子去看。
窗的外面,没有墙,但有一条河。
河面不宽不窄,河的两旁是不高不低的垂柳,垂柳的背后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道。
下过雨,青石板路变成了泥泞的水路。
粗略一看,街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吵杂热闹,这些人从事着各种huódòng。
有游客,有酒客,有商贩,有卖茶水的,有看相算命的,有坐轿的,有骑马的,有挑担的,有赶毛驴运货的,有推独轮车的……
河旁的柳条似乎感觉不到气氛的热闹,依然垂着头静静的扶着水面,轻摇浮动。
波光粼粼的河面,倒影烁烁,映着细长的柳枝,也映着一座华丽的房子。
这个房子白落裳却有点眼熟。
“原来大人的房子离一品居如此近。”白落裳笑眯眯的坐回去。
“所以我这里才会有喝不完的撷芳醉。”武巍捧着酒杯,“近水楼台,我想要喝酒,总比别人要方便些。”
白落裳笑着问:“就算是大人想要喝酒,不也一样要走出这个房子,然后走到那个房子才能买到酒。就算两个房子靠的很近,大门却向着两条不同的街巷,要从这个房子的大门,走到那个房子的大门,还是需要走一段路程的。”
武巍却摇头,“我喝酒,从来不需要走出这个房子,更不需要走进那个房子。”
白落裳想了想,又道:“大人可以遣人去买呀,也不用自己走出去。”
武巍道:“我也不需要遣人去买。”
白落裳奇怪了,既然不用自己去买,又不让旁人去买,那他要是想要喝酒的时候,莫非是一品居的人自己送酒shàngmén
武巍瞧出白落裳心里的疑惑,就笑了,然后他站起来,提上酒壶,走到那扇面朝一品居的窗台前。
窗台上绑着一截红绸,武巍用红绸的另一端捆住酒壶,然后就转过身来,神秘兮兮的说了一句:“马上就上酒。”
白落裳瞪大眼睛,他实在是好奇,把酒壶挂在这个窗子上,一品居的酒要如何端上这张桌子。
他看着窗台上的酒壶,看着河面上的粼粼水光,看着不远处的一品居。
一切都不见发生任何变化,白落裳不禁想到,这会不会是武巍故弄玄虚
过了一会儿,一品居面朝这边的窗户打开了一扇,然后他就看见一个捧着莲花盘的女子探身往窗外看过来。
白落裳其实看不清楚那个女子的脸,但他知道,那个女子一定是在笑。
他不只是知道那女子在笑,她还知道那女子说了话,她说完了话又做了一件事。
女子用一根雪白软长的绸缎将莲花盘缠住,然后就从窗户上将莲花盘放进河中。
莲花盘变成了一只很小很小的舟,顺着慢悠悠的水流,摇摇晃晃的来到了白落裳所在的窗下。
白落裳终于明白过来,武巍说的不用人过去买也能喝到酒是怎么办到的。
他双手扶窗,正打算出手去捞莲花盘,没料武巍已经抢先一步,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将莲花盘捞了上来。
莲花盘中,如白落裳所猜想的那样,放着一壶酒。
酒是好酒,一品居的招牌,撷芳醉。
看到这里,白落裳不得不佩服,武巍这喝酒的法子果然是高级。这样的法子,他就算想破脑袋也想出来。
他当然想不出这种法子,因为他的酒瘾一旦上来,脑子就会变得糊涂,就算是爬也会爬去酒肆,哪里还有心思去弄这些花样。
不过这种花样他却不讨厌,确切的说,他还很喜欢。
喝酒,绝对算得上是一件高雅的事,如果喝酒的时候,有个人不停在耳朵絮絮叨叨,那简直就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
武嵬无疑就是那个大煞风景的人。
一杯还未喝完,武嵬就忍不住站出来破坏气氛道:“大哥刚才是在审案?”
武巍一边品着酒,一边回答道:“没有错。”
武嵬问道:“可审出什么来了?”
武巍依然不急不慢的道:“并没有。”
武嵬一脸得意的道:“我知道大哥为什么审不出话来。”
“为什么?”
“因为大哥审错人了。”武嵬走上两步,一把牵住奉酒女的手腕,坚定的道:“她不是大哥应该审问的犯人。”
武巍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两人牵住的手,眉头越拧越紧,可他依然没有生气,他只不过是放低声音问道:“那我应该审谁?”
武嵬指着白落裳的鼻子,“他。”
白落裳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发现,除了他自己喜欢指自己的鼻子,别的人似乎也很欢指他的鼻子。
被女人指着鼻子就算了,被男人指鼻子绝对算不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武巍好像也觉得指着别人的鼻子说话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用手将武嵬的手打了下来,“我审他做什么?”
武嵬又把手抬了起来,指着白落裳,一脸挑衅的看着武巍,道:“他是shārén犯。”
他并不是喜欢用手指着别人的鼻子,而是不喜欢听武巍的话,武巍越是不让他做的事,他就越是要做,如一个叛逆的小孩子。
武巍显然对这样的武嵬是毫无办法的,所以他只能再一次把武嵬的手拉下去,无奈道:“他说他不曾shārén。”
武嵬狠狠的甩开武巍的手,瞪着眼睛道:“任何一个凶手都不可能承认自己杀了人。”
奉酒女突然有些担心,着急的看着几乎快要争吵起来的两兄弟。
武巍是不想吵架的,所以他尽管把眉毛拧的很紧,也没有大声说话。
武嵬好像打算吵一架,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就是在吵架。
一个人怎么可能吵的起来呢?
所以武嵬的拳头,打在武巍的棉花上,这架也就吵不起来。
白落裳看着两兄弟,好心的说了一句:“你们不要吵架。”
武嵬恶劣的出言道:“老子吵架,关你屁事!”
白落裳惺惺的把脸缩了回去。
奉酒女轻轻捏了下武嵬的手。
武嵬却推开奉酒女,大声道:“男人说话,女人就要回避,你出去。”
奉酒女下意识的看向武巍。
武嵬更加不高兴的吼了起来:“让你走你就走,你看他做什么?他是莆山县的父母官,又不是这个家的父母官,你不必怕他。”
武巍叹了口气,朝奉酒女点了下头。这时,奉酒女才敢真的退出屋去。
花厅中只剩下三个男人。
白落裳见气氛不好,也很识趣的闭口沉默。
武嵬不是一个习惯沉默的人,他又开口质问白落裳,问他何故shārén。
白落裳往口里倒了一杯酒,闷声道:“我并没有shārén。”
武嵬逼问:“那你为什么被捉进衙门来?”
白落裳看了武巍一眼,道:“难道不是大人请我来喝酒的?”
武巍没有回答,回答的是武嵬。
“或许应该请你吃肉包子。”武嵬冷笑道,“大哥总该请这个人吃一顿肉包子。”
武巍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好像“肉包子”三个字突然变成了一把铁锤,沉重的打在了他的胸口,令他的胃一下子翻滚起来。
白落裳暗暗叹气,“大人又不舒服了?”
武巍双手扶着桌子,一脸难受,“是的。”
武嵬盯着白落裳,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错?”
白落裳笑而不语。
武巍也盯住白落裳,“我想知道你那日是怎么混进来的?”
白落裳道:“就是从大门走进来的。”
武巍道:“你可知道,光凭你对本官的所作所为,本官就可以治你的罪。”
白落裳道:“大人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理由,可是大人不会这么做。”
武巍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这么做?”
白落裳笑得坦然,“如果大人要治我的罪,也不会请我喝酒了。”
武巍道:“你先前说过,请你喝酒的人,不是想要取你的性命,就是想要你去取别人的性命。”
白落裳点了下头,“没有错。”
武巍道:“我不想取你的性命。”
白落裳笑了一声,“所以大人也是想要我去取别人的性命。”
武巍道:“你早就已经想到了。”
白落裳苦笑,“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大人只是为了想要请我喝酒。”
武巍笑道:“没想到也没关系,我现在告诉你也是一样的。你想不想知道我想让你去杀什么人”
白落裳并没有兴趣去shārén,所以也没有兴趣去打听武巍打算让他去杀什么人。
武嵬这时飞扬跋扈的威胁道:“你若是不想shārén,你自己就得死。”
白落裳看着他。
武嵬道:“我如果是你,我就应该想一想,自己是更愿意别人死,还是自己死。”
白落裳摇头,“幸好我不是你,所以我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花时间去想一想怎么喝酒。”
武嵬道:“你在喝酒的时候,也可以思考一下生与死的问题。”
白落裳道:“我在喝酒的时候,都不会去思考酒以外的问题。”
武嵬咬牙,“你现在应该想一想。”
白落裳诉道:“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想让我过得舒服。”
武嵬毫不避讳的说道:“因为我看到你,就觉得像看到了什么刺眼的东西。”
白落裳叹息道:“你可以闭上眼睛。”
武嵬无理取闹道:“我听见你的声音,就仿佛听到了什么刺耳的噪音。我不喜欢闭眼睛,更不喜欢捂耳朵。”
对于这样毫无理由的蛮横,白落裳只能投降,妥协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可以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