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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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笼中雀,江湖堂前燕,道心井底月,富贵云边雁,人生水上萍。站在水边亭内,缩手在袖,掐指一算,有个杨氏客卿身份、自号聋道人的老人,微微皱眉,改变了主意,打算与黄镇多聊几句,看似随意问道:“知道你师父的真实身份吗?”黄镇茫然摇头,只知道既是传道人又是同乡的马苦玄,来历非凡,能够敕令神灵,是宝瓶洲年轻一辈修道当中的佼佼者,在老龙城战役中,大放异彩,马苦玄自有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本钱,反观黄镇离乡多年,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怎能不对这样的传道人敬之畏之,心神往之?小四州地界,一向最不服白玉京的管束,历史上白玉京道官也极少在此现身,当然,小四州的修士,资质再好,也极少主动进入白玉京授箓,属于两看相厌三千年了。黄镇沉默片刻,自惭形秽道:“师父如天上龙,我却是土塘里的泥鳅,只求将来修道小成,不至于太过辱没师父的威名。除此之外,不敢奢望更多了。”聋道人对此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所谓聋,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黄镇试探性说道:“前辈真正的道号,是那‘龙道人’?”老人笑道:“斩都不屑斩,何来的龙道人?”老人很快转移话题,为黄镇道破天机,“马苦玄之所以将你丢到小四州,而不是青冥天下别处,有三个缘由,首先,雷泽湖的女子湖主,雷雨,她的真身是虺,类龙。其次,雷泽湖是一座叠湖,蕴藏有一份极大的雷法真意,大几千年以来,雷雨率先窃取机缘,开辟洞府,炼化小半雷法,就已是飞升境圆满,假若追本溯源,雷雨就是个趁虚而入的蟊贼,马苦玄才是那位离家多年、舍弃老宅的正主,雷雨对此自然心虚,所以才会对你刮目相看,格外优待,暗中照拂你颇多。最后一个原因,也是最关键的,就是我选择在雷泽湖隐居,先后三次,都拒绝了白玉京的征辟招徕,不过这等秘事,连余掌教和陆掌教都不曾知晓内幕。而我选择躲在雷泽湖避世,也有苦衷,家丑不可外扬,就不与细说此事了。你只需明白一点,雷雨尚未炼化的大半雷法真意,就是你未来的成道之基,等到下山,返回雷泽湖,我就会让雷雨腾空洞府,让你入主其中,就此断绝红尘,此后黄镇修道,需要花费多少光阴才能出关,全凭自愿,是小成,是大成,只看你自己的造化。”黄镇点点头,问道:“我与师父还有见面的机会吗?”只要有路可走,黄镇不怕长久的籍籍无名。欲想跨越天下,重返浩然故乡,必须是飞升境起步。时下黄镇不觉得自己什么修道天才,就连那上五境,都似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聋道人摇头道:“没机会了。”却不是替黄镇盖棺定论,断言他日后大道成就不高。而是那马苦玄已经身死道消。如此一来,师徒双方,如何重逢。“大道哭丧,天降大雨。”“一州山河,陆沉为湖。”如今那些岛屿,都是昔年的群山峰头。所谓的小四州,就是其中最大的四座岛屿。跟浩然天下截然不同,青冥这边是山运多,水运寡,而昔年小四州地界,就是天下群山最为繁密之地,不知多少雄伟城池、灵气充沛的仙家洞府在水底沉睡,三千年以来,不乏有修士觊觎这份宝藏,却都被雷雨和道号太夷的老道士,一一揪出,或直接镇压、拘押囚禁,或是以物、钱“赎身”,再丢出小四州,必须立下誓言,此生不准踏足两湖水域。黄镇这些年跟在老人身边,对这些老黄历并不陌生,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龙道人惋惜道:“高孤到底不如姚清聪明。”人间多少事,飞鸿踏雪泥。龙道人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在你家乡那边,哪种人一定不能在朝中做官。”算不得什么难题,黄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贱籍。”只是稍微再一思量,黄镇便觉不妥,摇摇头,“晚辈想不出答案。”贱籍无法为官,好像也不对,大骊王朝,就有许多人脱离了贱籍,或投身行伍,或置身官场。龙道人笑道:“大概是那上了岁数、当过大官、临了还被贬谪还乡、受那地方官监视的老人。”黄镇一头雾水。难道这位前辈还在某个王朝当过官?龙道人抬头望天,没来由说道:“世事真是奇怪,蛮荒周密的书斋名号,是那浩然斋。”想起一句从浩然天下那边流传过来的言语,啧啧不已,老人伸出一只枯瘦手掌,“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弘农杨氏的清客,老人还有另外身份,被誉为当世写鱼第一人。得意之作,是绢本设色的八十一幅水图,编订成一本画册。老人笑道:“很羡慕你们啊,犹有敢爱敢恨的力气。”少年瞪大眼睛看向明天。老人需要使劲回想昨日。流水不被青山留。毛锥以心声与那两位女子说道:“华阳宫不会与你们结盟,至于地肺山态度如何,你们得去找山主高拂商量。”徐棉笑道:“算了,毛宫主都不肯答应,想必高山主只会更加谨慎。”许婴咛说道:“我们就是来这边碰碰运气,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碍事。”毛锥提醒一句:“你们是时候让徐续缘离开青冥天下了。”徐棉点头道:“有毛宫主这句话,我们就算不虚此行。”许婴咛咦了一声,心中讶异,她怎么来了。见毛锥故作不知,许婴咛就没有说什么。毛锥视线偏移,望向帷帽女子那边,眼光却是落在那“杨盄”身上,说道:“蜃楼道友已经身在山中,你们可以去自在亭那边见她。”杨盄眼神熠熠,点头道:“这就去。”原来这位头戴三山冠、身穿深紫直掇的“俊美少年”,才是真正的杨徵,弘农杨氏那位命格尊贵的女子。腰间蹀躞悬短刀、假扮侍女“杨玉篇”的,则是杨盄。反倒是那位头戴幂篱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侍女,杨玉篇。不得不承认,弘农杨氏确实盛产俊男美女,男子几乎个个俊爽,还有个美人窝。杨徵吃着笑靥儿,赞叹道:“不愧是白骨真人。也对,连那生死都看得破,如何会看不破贫富穷通呢。晚辈这等拙劣的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杨玉篇见那位毛宫主已经勘破真相,便立即更换站位,恪守本分。那位弘农杨氏的护道人,也撤掉了障眼法,显出真身,身量雄伟,挎长剑,披五色甲。将那杨氏文运,武运,官运,香火集于一身。他先与杨徵心声言语一句,得了许可,再与毛锥告辞一声,离开此地,单独去见太乙山神。毛锥对那位手持团扇的侍女说道:“聊几句?”照理说,双方身份悬殊,不啻天壤,如此被一位大修士青眼相加,可她似乎丝毫不觉意外,杨徵杨盄姐弟也是神色如常。先前黄镇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并非错觉。这位戴小帽的黄衫侍女,化名露珠。真名朱鹿,被陆沉带回青冥天下,带她走了一趟逐鹿古战场。毛锥早已看破她的身份,都懒得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高孤有一封书信要我交给你。”朱鹿面露讥讽神色,“我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还值得高祖师亲笔书信?竟然不是敷衍的口信而已?”毛锥不以为意,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朱鹿。在察觉到陆沉开始收取心相、造就出一座注虚观之前,白骨真人并没有如何躲躲藏藏,喜好周游天下,见识广博,简直就是一部活黄历,比如当年幽州逐鹿一役,高孤跟一位女冠大打出手,白骨真人就在远处作壁上观,是数位亲眼见证者之一。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那封轻如鸿毛的信封。她稍微背转过身,取出里边的信笺,瞥了眼内容,神色郁郁,很快放回信封,丢入袖中。黄镇和朱鹿,这双男女,恰好是家乡小镇最恨陈平安的两个人。一场异乡相逢,还是分道扬镳,仍需各奔前程。观鱼亭那边,老人好像有感而发,看了眼黄镇,深意道:“以好恶内伤自身,并非修道正途。”爱憎既是双刃剑,也是回旋镖。黄镇神色凝滞,终于还是心意已决,轻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管不了那么多。”老人本就不愿意过多掺和这种个人恩怨,不再继续劝他回心转意,“回到雷泽湖,有了自家道场,只管好好修行便是。”黄镇点头道:“那人如今锋芒正盛,我在没有完全把握的前提下,是绝不会去招惹他的。”老人打趣一句,“你没有被吓破胆,已算胆大了。”察觉到黄镇的心思,老人笑道:“我是个无境之人,并无肉身,也无魂魄,虚无缥缈,说是一点真灵也好,一份执念也罢,总之就是无官一身轻。身份可有可无,无关轻重的存在了。”着急长大的孩子们,总以为童年是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急哄哄去翻看一部少年书。老人却知道何谓迟暮滋味,是那风烛残年,天色忽已晚,甚矣吾衰矣。从袖中摸出一张青色符箓,交给黄镇,“手持此符,心中观想,就可以缩地至雷雨的梅峰道场,她自会领你去水底那处雷池洞府。去吧。”黄镇双手接过符箓,小心翼翼收起,跪地磕头,谢过老人。老人犹豫了一下,伸手将他搀扶起身。黄镇站定,心中观想那座梅峰,金光一闪,消失无踪。一位貌若少女的女冠现身此地,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前辈。”老人笑道:“当不起。”更热闹的那边,毛锥突然对南墙说道:“让高琼来这边一趟,有事交代。”南墙不明就里,还是照做。除了华阳宫和地肺山,只有寥寥无几的大修士,才清楚高孤的祖籍,并非幽州,而是汝州的一个偏远小国。墙里开花墙外香。下山炼心,度人上山,也是道门功课之一。大木观授箓道士百余人,高琼只是其中之一,资质根骨只是寻常,只因为剑修高琼别有一段仙缘,让旁人羡慕不来。她与祖师高孤是同乡。更是高孤亲自领着她上山修道。地肺山和华阳宫,山中道官无数,只有高琼拥有这份殊荣。南墙去了大木观,领着高琼一并御剑赶来,后者战战兢兢,神色拘谨。毛锥说道:“高祖师让你出关之后,立即回趟家乡,何时返山,不拘时日,随缘即可。”高琼赶忙稽首道:“谨遵宫主法旨。”反正下旨的,捎话的,都是宫主。汝州南山国,颍川郡许县。州国郡县,四个名称,除了汝州之外,全无半点名气可言。高琼年少离家,还记得家乡那边有座小道观,只是与隔壁长社县差不多,两处小观的香火都很一般,好像连那初一十五清晨的“开大静”和十四、三十晚上的“止大静”都没有。南墙说道:“宫主,我能否为高琼护道一程?”她对那南山国全无印象,只知道好像有个毂率国,有个门派叫金椁派,勉强算是小有气候。毛锥点头道:“随意。”尹仙问道:“宫主,我能否与他们同行?”不料毛锥摇头道:“此次下山游历,汝州之行放在最后。你可以先去并州,即刻启程,不要拖延了。”尹仙也未多想,笑道:“领旨。”自家幽州有玄黄王朝,此外汝州的赤金王朝,还有并州的青神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屈指可数的鼎盛王朝。早去晚去,都无妨。毛锥摆手道:“山中事务,无需多虑。”小亭内,相对而坐,气态森森如一尊庙中泥塑神像的老人,忍不住说道:“道友,说句不中听的,如你这般殚精竭虑,劳神苦思,绝非长生久视之道……好为人师,实属积年旧习,改不过来了。”杨倾笑着点头道:“受教。”女冠杨倾,道号蜃楼,青冥天下十人候补之一。她出身弘农杨氏,但是杨氏族谱上边,早已经没有杨倾的名字,她当年主动脱离家族,成为守山阁的副山主,海山仙馆的主人。杨倾自幼便展露出来极高的修道天赋,尤其擅长紫微斗数和太乙神数,宛如神兽。而她的亲弟弟,就是那位让高孤与余斗反目成仇的关键人物。表面上,一人之死,直接导致弘农杨氏、地肺山和守山阁,整个幽州,与白玉京的关系彻底闹僵。但是究其根本,还是一种无形的争道。比如一个人的全无私心,决然无错,之于一座天下,仿佛是在替天行道。论家谱的辈分,看似少女姿容的杨倾,是杨徵杨盄姐弟的祖师奶奶。老人问道:“蜃楼道友看见了什么景象?”杨倾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触目惊心。”前不久杨倾托付好友雷雨,给杨氏家族送去一封信。杨倾极少外出露面,上次现身,是她与雷雨一起去天外给跻身十四境的于玄道贺。在那封已经不足以称为家书的密信上,既有太夷道友的提醒,或者准确说是警告。也有她自己推演、亲眼目睹出来的一幅画面,诉诸于纸面文字,便是一句谶语。“山花欲燃,流水若火,数州陆沉,生灵涂炭。”乱世大劫将至,依稀见到有人摘星,敕神,摧城,开天。杨倾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杨徵,杨盄,家族这些年轻俊彦,都是命中注定的应劫之人。不光是弘农杨氏和守山阁无法置身事外,整座青冥天下,都有自己的劫。若说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受用都是果。那么谁敢自称无欠无余,即便此身今世如此,前世前身呢?总归是一场讨债与还债。修道之人,欲想在红尘万丈之中求个功德圆满,何其难也。杨倾借此机会,与老人请教了一些修行事。老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藏私。等到一行人走向凉亭,凉亭内坐而论道的双方才止住话头。龙道人微笑道:“躬逢盛事。”罗移笑道:“确实是恰逢其会。可惜没有史官从旁记录,没办法青史留名。”老人自嘲道:“我是既见不得光、更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不宜久留此地,就不与诸位得道高真过多寒暄了。”站起身,老人就要离开地肺山。此刻华阳宫之内,一座自在亭附近,出现了足足五位青冥天下十人候补。白骨真人,毛锥。守山阁,女冠杨倾,道号蜃楼。徐棉,青泥洞天的主人,自创一条道统,梳妆女官的祖师。许婴咛,占据一座天壤福地,她也是卷帘红酥手的开山祖师。“火官”罗移,衡阳王朝开国皇帝。相比之下,境界就有些不够看的徐续缘颇为无奈,“原来就我是个凑数的。”他在杨倾这边,属于一见钟情,一向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情思。女大三抱金砖,徐隽娶得朝歌,自己怎就娶不得杨倾?男子女相的杨盄伸手按住短刀,眼神炙热。少年唯恐天下不乱,哪肯作个太平闲人,一心想要作那乱世洪流的砥柱,火中取栗,富贵功名,建功立业在此一举。棋盘也好,砧板也好,战场也罢,荣辱得失,是生是死,总要轰轰烈烈走过一遭,才算不枉此生。各怀心思。杨倾喃喃道:“最好静中无一事。”龙道人唏嘘不已,心道:“第三把本命飞剑,估摸着也该现世了吧。”就在此时,一位道士,大驾光临地肺山。他的出现,哪怕没有任何言语,依旧让所有山中道士,无论境界高低,道龄长短,人人道心不稳,倍感窒息。这位当了八千年白玉京掌教的道士,明明是站在山脚的访客,却让地肺山好似客人。山中毛锥心情复杂,杨倾神色凝重,徐棉跟许婴咛这双姐妹,更是如临大敌,哪怕是从头到尾都不想与白玉京交恶的罗移,也觉得自己处境极为尴尬。霎时间整座地肺山,处处光彩绚烂一闪而逝,都是悄然开启阵法的动静。此地不是白玉京又如何,此时对方不曾仗剑披法衣又如何,此刻山中拥有五位候补又如何。余斗却没有登山。立山门一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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