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唤了碧玺备水洗浴,殷昱已经走了进来,说道:“谢葳把采薇肚里孩子弄没了。”
谢琬怔了怔,采薇的孩子算起来都有七八个月了,七八个月都没事,怎么在这个时候被谢葳弄没了?
谢荣被降了职后,如今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在都察院这几个月,他沉默了很多,算是真正韬光养晦,只以办好差事为目的,皇帝把他调在都察院,顶上还有个靳永,他不得不谨慎小心。不过都察院也不是靳永家开的,即使他们已成死敌,只要他没有过错,他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所以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漕运案子影响太大,虽然他保住了官位,可是出了朝堂,却也还是有人拿这件事作文章。比如他出卖季振元——说他先是卖女求荣,后又卖师保官,是个十足的小人。可是谁又知道,谢葳是季振元逼着他出卖的,而在他出卖季振元之前,他自己差点就被他当成了替罪羊!
没有人知道,他所做的这些都是被迫。如果他不拿着那些证据去进宫见驾,等待他的就是一条死路!季振元一招失败,肯定还会再想一招来拖他下水,他是为了保命,可是如果季振元不逼他,他也不会这样做。
这些都不会有人知道,但是被不被人知道,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如今再也不是首辅阁老跟前的大红人,不是朝中最有潜力的大臣。他如今只是个小小的御史,做着得罪人的差事过活。
因为这件事,谢芸落了第,少年受挫,他这几个月情绪也变得焦躁,于是时常地去寻谢葳说话,他们姐弟感情一向要好,谢葳心疼他,这段时间也常常回娘家。他不想见她,每次她一来。他就呆在采藏院子里逗鹦哥儿。也许是这件事惹恼了谢葳,乘他不在的时候,她把采薇从庑廊上推下来,孩子没了。
谢荣不是初为人父。对孩子不如年轻时那般紧张期待。可他爱孩子。即使采薇是个妾,可她怀的却是他的孩子,他想象不出他的孩子竟然被他的女儿所杀害!他无法理解。就因为他不理她,她就要残害他的骨肉?
“从今日起,你再也不要回娘家了。我不许你再回来。”
花厅里,他疲惫地撑着额,对面前的谢葳说道。
谢葳双眼里盛满了惊怒,“为什么?难道她对你来说,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重要!”
谢荣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起谢葳小时候,长得粉团儿似的,成天围着他转,用祟拜的目光看着他,甚至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说傻话,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他那时候心里多么愉快,因为这证明自己是个成功和合格的父亲,他最满意自己的,是给予了他们姐弟无尽和真挚的父爱。
可是如今的谢葳,越来越让他陌生了,在广恩伯府这一年多,她变得尖酸刻薄,变得不择手段,也许这是在与任如画以及曾府那么些人斗智斗勇所造成的,可是这些变化使得她的面目也产生了变化,她变得不可爱了,当初娴静智慧的谢大姑娘不见了,她如今成了个十足的内宅妇人。
而她再如何狠辣,又怎么能在自己生父的心坎上捅刀子呢?
他疼这个孩子,跟采薇无关,只因为那是他的骨血。
“我爱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骨肉。”他抬起头来,眉头痛苦地纠结着,“可这个孩子,也是我的骨肉,我像爱你们一样也爱他。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一点,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只是你的父亲。我有抚育你们的责任,你却无法阻止我抚育别的儿女!”
谢葳惊退了一步,双唇微张着,而双目大睁。
谢荣这番话,也像把她心里什么东西咚地敲碎了,她从来没想过谢荣除了黄氏以外还会有别的女人,可是后来他有了采薇,她也从来没想过他除了她和谢芸还会有别的儿女,可采薇还是怀上了他的骨肉,她从没想过他除了把她和谢芸疼进心坎里,可如今他告诉她,他爱那个孩子跟爱他们是一样的!
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她这些年对他的祟拜和钦佩都是盲目的,原来她迷恋了那么久的父亲,他并不是一个神,他原来只是个凡夫俗子!
谢葳眼泪掉下来,她急转身,冲了出去,余下谢芸在追着喊姐姐。
谢葳回到曾家,迎面在庑廊下遇见任如画,任如画冷笑道:“哟,奶奶这是打哪儿来啊?哭得跟被人调戏了似的!”
谢葳窝着一肚子火,大步逼过去,“你不就是嫉妒我还有人调戏么?哪像你,人老珠黄,白送给别人也没人要!”
任如画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谢葳推开她,直接进了自己院子。
一个人静下来,不由又觉得心里怨气难平,她无法接受自己在谢荣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位置,原来除了她和谢芸,还有人可以跟他们在谢荣面前平起平坐,不管那人是什么样的女人生的孩子!她曾经多么为有这样疼爱他们的父亲而骄傲,她根本不想让别的人来一起分享!
“你怎么了?”
曾密缓缓地踱步走进来,经过一年多的休养,他的伤势已然大好,虽然不能跑不能走快,也不能干重活,日常行走却还是可以的。前不久他们正圆了房。
谢葳目光里下意识闪过丝冷意,但瞬间,她又叹了口气,把面色放缓站起来,“爷怎么来了。”
总的来说,曾密对她是满意的,她比他小了十二三岁,面容身段都是一等一,既会服侍人,又是大家闺秀出身,他虽没有妾侍,临了却白得了个这样的平妻,心里得意之余,难免也对她格外宠爱一些。方才在外头她跟任如画拌嘴的事他也知道了,这不就过来问问。
“没什么。”
谢葳站起来,走到妆台前卸妆,眉眼里各种淡漠。
曾密也不见怪,人家小他那么多,就是耍耍脾气也是该的。他走过来,轻声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仔细气坏了身子。”说着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顺着她的颈根抚了抚。
谢葳忍着心里那股厌恶,低下头来。
曾密其实长得不差,也不显老,可她就是讨厌他碰她。可是在这个家里,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她的日子会很艰难。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跟采薇没什么分别,需要违心的出卖自己去获得生存的资本。她何曾想过自己将有一日需要为了生活而如此委曲求全?
“快过年了,今年给各府送去的年礼你们俩一块儿操办吧。”曾密道,“爷不会亏待你的。”
谢葳到如今为止也没有摸到三房中馈半根毫毛,任如画抓得太紧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那么快同意跟曾密圆房。眼下听到这个她才稍稍舒服了些,曾家每年都要往宗室以及各勋贵府上敬送年礼,而三房这边则总是另备一份,也正是如此,曾密那些年才在勋贵之中还算是走得起。
她是不甘心就困在广恩伯府当个被人看不起的平妻的,她要走出这个府门,利用她的自身优势在曾家获得尊重。曾密肯让她跟任如画一道去送年礼,她自然高兴。可是眼下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谢荣给她的打击沉重地压在她心头,令她无法释然。
曾密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忽一笑,低头从怀里取出盒宝香斋的胭脂来,“给你。”
谢葳盯着那盒盖上的雕花看了半晌,接过来,算是破涕为笑了。
谢琬听得钱壮说采薇没了孩子,有片刻出神。
自打做了母亲,心里似乎越发柔软,对这些大人们之间相互残杀,却拿孩子出气的事十分无语,如果殷昱已无威胁,如果不是谢荣把谢棋的死也算在殷昱头上,她也许会就这样放过谢荣算数,只是她容不得殷昱身上有任何污点,所以这笔帐是没法抹平的了。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因此幸灾乐祸。
钱壮看见她不语,试探道:“依王妃之见,咱们要不要利用利用这机会,把这事捅给太子殿下?”
采薇是太子赐的,如今被谢葳弄死了腹中孩子,险些小命都不保,太子如果要拿捏他,是很可以拿来当回事的。说不定谢葳都会因此受连累。如今太子虽然依然对安穆王府若即若离,可是太子妃却是很关心的,说不定有用。
“算了,”谢琬叹了口气,看着身边躺在赤金摇床里的殷煦,“赔了个孩子,就当是他的报应吧。”都是当父母的人,没必要在这当口往人心里捅刀子。她如果真是不择手段,何不让骆骞他们直接取了谢荣性命?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当是为殷煦积德。再说了,她如今是宗室命妇,有宗人府的规矩管着,很多事不能像从前那样管出格了。
钱壮看着摇篮里手舞足蹈的小人儿,目光温柔地哎了声,退下去了。
他也是到中年的人了,年纪一大,也越发见不得小孩子在面前晃悠,弄死小孩子的事,连他这种混江湖的都没走过,谢葳一个后宅妇人倒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