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暴雨还在下着,打得半开的窗棂噼啪作响。
武英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僧格林沁又开始劝着弈忻,“恭王啊,不能再犹豫了,还是痛下决心,赶紧趁此大好的机会,冲出皇宫去吧。”
困在紫禁城中的这些人,已经完全得不到外面的消息,现在,他们所感受到的只是皇宫外的兵马在加紧调动,尤其是当坚守在景山的范文瑞传来地安门方向沙俄军主力在东移的情况时,僧格林沁更是坚定了向北突围的信念。
“沙俄鬼这一动,显然是想集中力量清除掉朝阳门我的那些残余兵马,还有,就是要收拾很有可能已经被阻在了崇文门的绵洵。要是等到这两个方面完全一平静,只怕咱们想走也来不及了。”
“是啊,老六,看眼下的情形,再这样坚持下去,恐怕难有结果,不如就按照僧王的主意,暂时委屈一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早晚有机会能跟他们算。”一开始还不同意突围的端华,此时也站在了僧格林沁的一边。这不单单是因为僧格林沁选择的突围方向,也就是地安门那里开始撤走了沙俄兵,剩下的都是奕譞的人马。还有一点端华是最担心的,那就是从圆明园跑出来的慈禧。当初为了巩固她自己垂帘的权力,慈禧没少在京城的官员们中间刁买人心。眼下,不仅局势形成了僵持,而且被动的还是己方被困在了皇宫里。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本来了打击就要找机会报复自己这些人的家伙们,哪里会甘心坐等收益。还有那些三心二意的墙头草们,时间拖的越长,他们变脸儿的也机会就越多。
“本王不走,本王要与这紫禁城共存亡。”弈忻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决。说过这话,他又看看僧格林沁,“不过,能走的话,你们就都走吧。留得青山在,总是不怕没柴烧啊!”
“恭王,你这是什么话?”僧格林沁的脸色开始涨红,“我说走,也是为了能保住你恭王这座青山,你既然不走,我僧格林沁情愿留下来奉陪到底。”
“这又何必呢?”弈忻轻轻摇摇头,“谁不走都行,唯有你僧王没有留下来的道理。杀出去,你有你的大草原,还可以自由驰骋。可我们……呵呵……我们都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落魄之人了。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恭王,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早就说过,有我僧格林沁,就有你恭王,科尔沁草原就是你恭王的家……”
“呵呵……我也相信你僧王,可是……”弈忻微笑着摆摆手打断僧格林沁的话。他走到敞开的大门口,手扶门框,仰首望望雾气蒙蒙的黑沉沉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也认真回味过僧王和怡王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啊,自建州先祖雄起以来,有过统一各部、满洲建国的种种辉煌,也有降伏蒙古,强占中原的赫赫声势。只是……只是这一切看似轰轰烈烈,为众人不住地歌颂的所谓大业和盛世,不过就是先祖们提前享受了这以后多少代人本来应该有的安逸生活而已。大清造就了虱子一般依赖在先祖,靠着吸血才能生存身上的八旗子弟,却同时毁灭了无数蒙古和汉人的基业。在大清的昌盛下,蒙古变成了不毛之地,中原的汉人们则被扭曲成了不伦不类,整天浑浑噩噩的异类。也许我不该这样说,可这欠债总是要还的。科尔沁草原也许真的博大的能够容纳我,但我哪有那个脸面去啊……满洲真的是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天理轮回,这也许就是报应。”载垣虽然手里还是举着长杆的大烟袋锅子,但已经很少再抽,那是因为他的嘴上布满了火泡,“上天不仅安排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女人慈禧,来做咱们的掘墓人,还唤醒了大批的债主,这二百多年的债,可得怎么还啊!”
“照你们这种说法,看来我们早就都该死了。”
“怎么,难道你还会以为不是这样吗?”弈忻转回头,看了看神情萎靡,却又颇有些不甘心的端华,“大清在这里做了多少恶,别人可以装糊涂,你我却不应该不清楚。当年太祖爷七大恨告天起兵,与明朝势不两立,其中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就是说咱们并没有惹到明朝人,明朝人却把咱们的父祖都杀掉了吗?郑王啊,这种理由现在想想该有多么的荒唐和无赖。明朝误杀咱们父祖,这事儿可是发生在太祖爷发布告天七大恨起兵讨伐明朝的三十年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廷当年该给的补偿和道歉早就都做了,也正是在这三十多年里,太祖爷才得到了当时镇守辽东前后近三十年的明朝大将李成梁极深的纵容和支持,也使得太祖爷才有可能从最初的一二十个贴心兄弟,发展到最后成了那么大的气候。”
弈忻的这番话出口,一下子叫包括僧格林沁在内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可弈忻还没说完呢,“什么事都怕反过头去想啊。当时是咱们的势力大,为了日后能够霸占中原,可以随心所欲地拉扯上几个起兵的理由。可眼下已经变了,汉人们已经拥有了傲视天下的足够力量,倘若他们也记得太祖爷的告天七大恨的话,你说会是个什么样子?”
端华被弈忻说的心怦怦直跳,嘴里无话以答。是啊,人家误杀了咱的父祖,尽管还补偿和道了歉,咱都照样不依不饶。再想想大清入关以来,那些喊冤致死的数不胜数的中原冤魂呢,他们该怎么来收拾你呢?
武英殿陷入了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外面噼啪的雨声还在肆虐。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许久,依旧扶着门框外望的弈忻,声音轻松地问到。
“大概是……是七……七月二十三了(农历七月二十三,正是太平天国的天历八月二十三日)吧?”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弈忻身后的僧格林沁想了想,回答到。
“哦……今天应该是处暑的节气了。我记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是说,‘处,去也,署气至此而止矣’,唉,可看看现在,照样是闷热难挡。这个鬼天气啊!”弈忻叹息着。
“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在这个节气里,正是雄鹰大量捕猎鸟类的大好时机,天地间万物开始凋零,而黍、稷、稻、粱类的农作物也是到了应该收获的日子。”弈忻回过身来,神色无奈地看着僧格林沁,又是一声叹息,“可惜,这收获的人里面,我想是不会有咱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