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不二呆滞了一下,回过神来,小声地、温和地唤着他,试探地伸出手摸上观月的头顶。
观月的身上很凉,是那种完全被冰凉的夜风浸透了的凉。他的双臂狠狠地箍在不二的腰上,他的头埋进不二的衣服里。不二感觉到丝丝冷意,从观月的头上、胳膊上、扣着他的腰的手指上,一点一滴地传过来。不仅仅是冷,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可名状的哀伤。
这个姿势很奇怪,一个少年,用这样对于男生来说过分亲密的姿势贴近他。
就像,再这样一个很凉很凉的晚上,这个少年在他家门口坐了一个晚上,一样奇怪。
不二觉得自己说不出话,即使被誉为天才,面对这样的观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很大一段沉默,不二完全无力思考的时候,埋在他腹前的人开了口,因为贴着不二的衣服和肚子,他的声音很闷,有种奇怪的质感:“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呢?不二想问,却有种直觉阻止他问出来。就好像,如果开了口,如果听到那个回答,有些事就会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到他所希望的原点。
可是观月不等他问,又自顾自地说话,声线比平时低沉黯哑,但即使这样,即使隔着衣服,也依旧优美得仿佛在唱一曲咏叹调:“不二周助,我最近,一直想要去确认这样一件事情。现在,大概,可以肯定了。”
话音到了最后,有点若有似无的,自嘲般的笑意。但那笑意太轻太飘,透着夜里的冷,让人生生觉出一股凄凉。
不二张了张嘴,想要阻止他。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去阻止。但是嗓子很干。他说不出话。于是他只能听着观月慢慢地、带着一丝自嘲的声音继续:“我一直很讨厌你,有着那么好的天赋,在那么强的队伍里,可以轻易地打败对手但偏偏要羞辱一番……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可恶,拥有天才的名号,拥有很多我费尽了力气才能得到或者得不到的东西,然而你却那么不在意,就好像我拼尽全力换来的不过是你不要的东西,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从那么多学校挖来天赋不错的队员,编写最精彩的剧本,可是最后,裕太跟你和好了,而我被你用一场没用多大力气轻易取胜的球给羞辱了……”
观月用难得平淡的、不带有标志性的笑声和上扬的语调的声音,慢慢地说着,声音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不二整颗心都缓缓缩紧。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曾经无意中给了这个少年这么多的伤害。虽然无意,但是观月,是这样的敏感与骄傲。
“我一直,一直想要打败你,一雪前耻。可是,呵呵,是妄想吧,你的实力早已经到达我连看都看不透的地步了,更不用说追上了……”
“宿命的对手,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妄想。你根本不在意呢,呵呵呵呵。”
“不是的。”不二艰难地开口,“不是的,观月,是我认可的朋友。”除了这一句,他不知能说些什么。观月虽然有时被人拿来和小景比,他却和小景完全不同。小景是真正骄傲自信的嚣张,而观月,观月的骄傲下,却有着极其敏感与不自信的一面。他的自恋和自卑融合在一起,通常展现在外的是自恋的外表,而敏感不自信的内心,却只有一个人知道。时间久了,就默默地发酵成伤。只要有一个突破口,那些疼痛就会汹涌出来,淹没他整个人……
“朋友,吗?”观月轻笑出来,呼吸隔着衣服喷在不二的肚子上,摩擦出一阵痒意。“你这么说,我就信了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把我当成朋友,所以,最近突然对我好起来了,还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
“不二周助,你为什么不能像原来那样呢?不记得我的名字,永远都看不见我。那样多好。我就依旧把你当成最想超越的人,最讨厌的人,给我最大打击的人……”
“那样,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黑发的少年埋在不二的衣服里,用恍惚的仿佛是错觉的声音低低地说,那样,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东京清冷的晚风里,不二觉得自己整个人僵住了。他没有办法作出任何反应。
而拥抱着他的少年还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我也不想的,不想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喜欢上男生已经很糟糕了,结果那个人还是你。”
“有时候忽视我,有时候又对我很好很好,喜欢恶作剧,看不清真心的家伙。而且我还拐了你弟弟,教了他会伤害身体的招数,然后被你杀得片甲不留。”
“前几天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不正常了,怎么就那么不开心呢,发现你的实力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资料我根本收集得不对。生气,很生气,可是——为什么还会难过呢?”
“不二周助,觉得很惊讶很讨厌吧,这种人喜欢你。可是,我也不想的!”
“一直是宿敌就可以了。我也希望。”
希望不要喜欢你,不要整个人这几天都在想着你。明明以为可以清醒一下的,但是即便离开了你的范围,心也已经逃脱不了你的桎梏。我只能无奈到几乎绝望地承认,我喜欢你。没有办法控制地想起你,所有人当中总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你,在意你的实力,在意你的所有资料,想靠近,想要被认真地对待和注视。想要,你知道我这样的心情。
哪怕会被厌恶。哪怕说出这一切后会被从你的生活中驱离。
我是这么胆怯而自卑的人,却想不顾一切地说出口。只此一次的勇敢。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这一次,不想有遗憾。
就算是厌恶的眼神和目光,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也好过一日日暗无天日的隐忍。
观月有些颤抖地抱着不二,贪婪地感受着这个人的温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是一生只此一次的拥抱,从此,再也没有这样靠近这个人的机会。
而不二,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座石像。渐渐回过神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要怎么回答,而是一个对自己的问题:
我的重生,是不是错了?
我试图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违反了命运的规律,所以,会改变别人的生命。前世,观月和自己很少有交集,两人关系并不算融洽,在高中大学时只是零星见过几次,彼此淡淡的。不二记得大学时听裕太说过观月交了个很漂亮的女友。
那一世的观月,和他并没有什么私交。
不二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晚上,这个美丽骄傲的少年会用这样自卑的口气,带着浓重的悲伤气息,拥着自己说着这样悲伤疼痛的话。
说他喜欢他。
说他也不想,可是,还是喜欢了他。
如果,如果没有他重生回来的恣意妄为,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少年,不用经历这样的挣扎与痛?
不二自己前世在发现喜欢手冢给之后也震惊了很久,挣扎不已。毕竟是喜欢同性,在开放的社会里也依旧不被很多人接受。纠结,惆怅,挣扎,足足一年,他才终究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又隐忍了两年才终于选择说出。
不二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过程。
在发现自己喜欢同性之后,对自己的质疑、难以置信的痛苦,那段时间那么难熬。观月的憔悴与痛苦,就是因为这个吧。他,到底是怎样的挣扎之后,才跑到自己家门口坐了一个晚上,又是怎样的勇气,才能把这一切说出来?
不二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观月。这么脆弱的观月,让他无法简简单单地说我不喜欢你,也无法安慰他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那样的话,都那么敷衍与潦草。这个只需要一根稻草就可以彻底压垮的纤细少年,就好像一尊随时都会破碎的精美瓷器。不二将它捧在手上,左右为难的心疼。
他是真的,真的在意。在意面前这个少年。
只是,不是他所期待的那一种。
所以注定伤害,注定,只能忍着心疼,去亲手打碎这尊美丽的瓷器。不二比谁都懂得,会有多疼。但他也比谁都懂得,与其怕他受伤而拖泥带水,不如干脆利落地打破。
一定要伤害,就干脆一点吧。
疼得狠了,之后才能愈合得完完整整。
而不是一把钝刀,每一次留有余地的话,都会再割下一道伤口。一刀一刀,一点一点加深的创口,没有办法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