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很怕,以前只有双腿没感觉,现在用了特制麻药后,除了脑袋还能动,脖子以下都没有了知觉。
无法控制肢体的感觉他比谁都明白,明明两条腿还在,却动不了,仿佛累赘,他格外厌恶与痛恨这种无能为力,更多的是恐惧。他告诫自己要相信二姐,要乐观,心中却依然害怕,要是治疗失误,他是不是下半辈子都会这么躺在床上?有手,他还能画画,还能自己吃饭,连手都没有了,那就跟植物人一样……不,比植物人还惨,有意识却无法控制身体……
他发誓,如果真到了那个境地,一定不管爸妈怎么求,也一定要死,他不敢想象,变成废人比现在更惨的生活。
做出了决定,心里反而安定了些,最差不过一死。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刺目的灯光,还有旁边额头冒汗的二姐,她正专注的盯着他的伤腿,双手虚虚的在上空移动,仿佛推拿什么无形的东西。
二姐的眉很淡,弯弯的,像一笼烟雾,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眉如远山’这个词,双眼皮,因为是俯视,眼睛半合着,眼神仿佛庙里菩萨塑像,专注而带着点无法用言语说明的东西,鼻梁不高但是很挺,以前她好像很害怕鼻子被撞扁,总喜欢用手去拉直,也许真的有效果,小时候的二姐明明没这么好看。
突然想起,他忘了上次仔细看二姐是什么时候了?再一想,他好像从没认真看过自己姐姐的长相,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五官,只记得或大笑的嘴或流泪的眼,还有一直在脑后念叨的声音“林峰,回家吃饭了。”“林峰,快做作业。”“林峰,自己背书包。”“林峰,不要玩了。”“林峰,考不好没关系,主要是学到了东西。”“林峰,别总玩网游,不要翘课。”“林峰,毕业了要找工作,自己赚零用钱,下次我可不给你了。”“林峰,做个人简历,我给你投人力资源部。”……
印象里,大姐是老大,做事霸道爸妈还支持她,每次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二姐就在一边劝一边哭,然后去告诉爸妈,害他和大姐被骂,所以从小,他跟大姐都喜欢把二姐隔绝在圈子之外。记忆里,大姐的背影走得很快,他跑着追,二姐在背后跟着,嫌累了,书包一丢,自有二姐捡了背着,做作业也是这样,反正他不做,到时候被老师罚,回家爸妈骂也会搭上姐她们,大姐不在乎,二姐却会哭,下次他再不做作业就会偷偷的给他补上……
再然后,二姐喜欢寒哥哥,总跟着他们背后,寒哥哥那么好看,二姐又瘦又矮还很黑,总被人笑话,他也说过懒蛤蟆想吃天鹅肉,虽然再大一点知道寒哥哥不喜欢她,觉得她挺可怜的,每次谁说闲话就揍谁,直到寒哥哥走了,她成绩一落千丈,本来能上全国一流大学的却考了个美院,而且只上了半年就退学去工作,工资给他和大姐做生活费。
是从那时候起吧,他眼里的二姐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哭的瘦小影子了,总觉得,二姐的心,比谁都要软却比谁都要坚强。但是,二姐总还是个柔弱的爱哭的却没有好看容貌的林妹妹,现在眼前的这个,真的是二姐吗?
长长的头发用‘玉簪’挽着,白瓷般的脸仿佛在发光,五官还是那五官,看起来却比电视里明星演的小龙女、神仙姐姐还要好看,大约就是人说的气质、内涵,难怪寒哥哥后悔,二姐这种应该活在古代,长在画里的人最适合当老婆了。
说起老婆,就想起晓雯,他其实知道,二姐那么说肯定是晓雯有问题,但是——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晓雯,看到她就好像初中时跟班花同桌,偷偷的将三八线往自己这边移,希望她趴着睡时能舒服些,那种心动却不敢写小纸条的感觉,直到见了晓雯才再次体会到。
晓雯那么温柔,每次画画,她总在边上温柔的笑着,说话声音就好像棉花糖一样,软软柔柔甜甜糯糯,听得心里花儿都醉了。她不在乎他的残疾,会轻柔的给他按摩肌肉,会在他悲观时读名言警句,虽然不到两个月,却希望比一辈子还长,他想,只要有晓雯在,残疾也没关系,天总是公平的,失去了腿却得到这么温柔的解语花。
可是,这个美梦却那么的短,他还在想着要认真画画,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要自强不息,要成为配得上晓雯的人,只是一夜醒来,他们说晓雯走了,再问,又说晓雯出意外死了。他真的恨,要是不认识不知道自己有心动就不会心痛,可是一切已经发生了,他却连一句喜欢都没说出口。
他知道,不能怪二姐,他知道,这是迁怒,但他就是无法冷静下来,话一到嘴边就变成炸弹,伤人伤己。
.
林峰的胡思乱想没有影响林安,她认真的用灵力梳理着他的脉络,看着骨骼渐渐成型,想起小弟曾埋怨身高,不由得嘴角上翘,这次的药里加了点特殊东西,长几厘米不是问题,等他好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治疗的时间不长,但对在场的几人来说,别说度日如年,但也是数着秒钟过去的。当骨骼定型,林安将残余的灵气散入他的肌肉当中,解了麻药,长嘘口气坐到椅子上,挑了挑眉,脸上带着淡淡的轻松笑意。
“好了,起来走两步。”
“真的?”林峰不敢置信,动了动脚趾,又抬了抬腿,脸上惊喜交加,在床上坐起,看着除了几个疤痕再不见肌肉萎缩的双腿,顿时眼眶一红,眼泪哗的落了下来,这是喜极而泣。
他伸手捏捏肌肉结实的双腿,记忆中的微微痒痛通过神经系统传入大脑,知道双腿真的有了知觉,看了看林安,试着将脚移到地上,站了起来,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但这种虚弱疲软的感觉消失得很快,扶着床,试着走了几步后,他抹着眼泪,几乎想哭出声来。
走路的感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自从医生下了判决书,他真的没想过还有再站起来的一天,可是现在,指甲下捏着的皮肉会痛,并不是做梦,他真的能走了。
忽然朝林安深深的鞠了一躬:“二姐,我……谢谢。”千言万语在一躬,想来想去只说了声谢谢。
林安看着眼泪鼻涕横流脸上一塌糊涂的弟弟,叹了口气,起身从床前的床头柜里拿出一盒纸巾,丢给他:“我说过会治好你,现在实现了,给,擦擦,大男人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我……”
林峰还想说什么,林安扯了扯嘴角打断:“行了,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快把裤子穿上,我累了,去睡一下,苏舜钦,你帮我招呼下他,再见。”
她起身头也不回的出门,找了个值班的警卫开着园区小车送她回别墅,坐在阳台,摸摸晒月亮的玲珑果,靠着栏杆感受夜风拂过,突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老师,我治好我弟弟了。”
缠在发簪上的书虫睁眼,动了动触角问:“嗯,为什么还不开心?”
林安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抚摸玲珑果叶片上的脉络,漠然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会很高兴,毕竟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他好起来,但现在,除了松了口气,心里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沉甸甸的……我感觉,这几个月的日子,比几十年还长,曾经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就好像上辈子的事了。我记得掉入地宫的恐惧和绝望,吃了玲珑果后肚子痛的难受,还有脚上的茧子,指甲翻起的疼痛,现在想起,真不知道当时怎么坚持下来。”
书虫说:“你背负的不是你弟弟的伤,而是新的命运,你现在只走了一小步,未来并不是坦途,你心里明白,却又抗拒,所以才心情沉重,要记住,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林安苦笑:“我没有大志,不想做大事,种种花养养草就挺好。”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书虫淡然说,并不劝,它了解什么叫形势逼人,有些事不是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林安转动着腕上的灵心镯,想起画像上的那个长须道士,忍不住问:“老师,你说师傅怎么会选择我呢?”
“我怎知道,你有缘,选了你便是你。”书虫说着,顿了顿,又说:“能寻到他,非心志坚定者不可,至于其它,委实不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现在虽弱小,怎不知未来不是大有可为?”
林安眼神悠远,看向遥远的未知之地:“我觉得,一提起未来就觉得累,当了师傅的弟子是好事,但有时候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了这样的能力,接触到一个陌生的新世界,谁知道会遇到些什么,神仙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也是人,有江湖有争斗,我总觉得末日那天的地震有阴谋,全部在都市,在人员集中的都市,怎么可能是巧合,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敢去想……”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书虫说。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我知道的,虽然我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却不能什么也不去做。”林安笑了笑,这一笑,如同月夜里幽兰盛开,带着几分孤寂与高洁。
“老师,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