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剧到来之前,总要有一段温暖得想四月阳春天似的好日子。在这样的一段日子里,悲伤要不就是慢慢渗透,滴水穿石,要不就是骤杀一方措手不及。无论是哪一种,在到来之前,我总习惯成只为山雨欲来风满楼。
西钥卿囯逃婚后,有一段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她与贾倾城逃回彳亍山,贾倾城的家。倾城的父亲是彳亍山的山匪,然而贾老真正远近闻名的,还是他培养了一批比烧杀抢掠重要许多的,训练有素的雇佣兵。每到国战之时,便有各国君主出高价来他这里借兵。久而久之,他发家致富,买下一座山头,修上豪宅,做起了山大王。
倾城卿囯二人自从回来彳亍山,吃穿不愁,生活无忧,他教她骑马射箭,许她一世白头。我面朝莽野,背抵山峦,细微末节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侵入四肢百骸,压抑的胸口不能畅快呼吸,感受到西钥卿囯情绪中波涛汹涌的起伏。我知道,该来了。
那一天到来的有些晚,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西钥卿囯难以接受,实属常理。
山中的冬日是寒冷的。厚厚的冰霜压弯了枯草,树枝是不是“吱呀”一声,撒下几片霜片。倾城抱着一个全身****的女子,衣冠不整被人发现在西苑厢房。西钥卿囯手中攥着的玉如意落在地上,摔成了三段,终是承受不住,仰天长笑。那时,盖过深深悲伤的,是无尽耻辱。
她原谅他,容忍他,相信他只是酒后乱性,是因为她相信爱情这种最不可靠的东西。
直到大婚前夜,机缘巧合,她便瞧见了贾倾城与那女子相拥的场景,那女子怀了身孕的形容,泣泪涟涟,追溯往昔,听上去,与倾城认识的时间,比她还要久。
看到自己未婚夫与别的女子幽会,却莫名升出自己是小三这样的心情很不妥。但人分先来后到,位由高低早晚,她来的比那女子晚,是个不争的事实。
只是她不太懂,若是倾城不爱她,何必要冒成为朝廷钦犯的险也要带她逃婚。可若是爱她,那女子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
她觉得蹊跷,难以理解,以为有什么秘密可以等她揭露,于是便怀着这样的侥幸欺骗自己,缓解自己初初接受不了这一切翻天覆地变化的疼痛。男人若是变了心,无论你为他找多少借口都不会有用。他可以肆意伤害你,只是他不在心疼你。
贾倾城对她的解释如五月的天气那么善变,解释得单薄刺骨。他伸出三根手指,面上没有一点神色。他说,声音像簌簌落雪:“意娘怀了身孕,我需娶她。”说罢,放下一根手指,“他生下的若是贾府的长子嫡孙,我自会给她一个夫人的名号,与你平起平坐,对得起我的孩儿。”于是,他又放下第二根手指,“你若不愿,可悔婚,我送你回家。你我并无鸾凤之亲,你可再嫁。”
聪明的男人都知道,你可以让一个女人大发雷霆,可以让她绝望,甚至生不如死,但是切丸别让她恨你。尤其是别让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女人恨你。这就好比双方交战,你顾虑重重的情况下,敌军已经被你逼得破釜沉舟,那种不打死你就得掉到江里喂鱼的决绝,自然会成就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无敌女战神。而她做这一切,还会被世人同情唏嘘,人们会说,她还不是因为爱你。
那时候,她绵绵无期的爱意转为挥之不散的恨。她放弃一切的追随,得到的却是毫无保留的背叛。
她怒极反笑,上前一手握住倾城未落下的最后一根指,笑声变得尖锐,眼角簌簌滚下泪水,她说:“你想我退婚,给她独一无二的宠爱?让我一无所有的回到世人面前,遭人耻笑,受毁皇家婚的国法刑罚?”她没有管那些将她悲伤暴露无遗的眼泪,另一只手抚上倾城的面,看着昔日恋人斗转星移的变脸,体会沧海桑田瞬间变迁,她说,“你好狠的心,”说罢,露出一抹少女狡黠的笑意,眼中光芒大放异彩,“可惜,我偏不。”
她说:“贾倾城,我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我一无所有,你便把我弃了。你终要还给我些东西的。”她转过头离开的身影很潇洒,像个帅气的公子,而非深闺的姑娘。在她背后,她看不见的地方,我却以俯视的角度看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贾倾城脸上的古怪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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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这一天起,西钥卿囯的记忆出现混乱,我所能看到的,都是毫无顺序的,成雪片一样的画面,这与她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有关。然后在这些碎片中,我看到了一段相对完整的记忆。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大过了之前种种,才能让她这般记忆深刻。
曼珠沙华的枝蔓已经刺进她的肌肤,牢牢抓住她的心脏,随着她的每一次心跳,那一天的故事从虚妄的点,逐渐清晰成了一幅鲜血淋淋的画面。
姨娘流产了。
四月天微寒,山泉却已经碎冰。西钥卿囯一身翠绿色的衣服站在泪竹林的小泉旁,不仔细辨认,还以为她是一撮比较粗的竹群。身姿伶仃,消瘦不少。仔细辨认的话,她的身子还微微像泉面前倾,手中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我的第一想法是——她要投湖,这是遗书。思维只是脑海中一闪,便听闻身后了碎碎言语声,女人的娇羞,男人的低笑,不用猜便也知道这是彳亍山未来的男女主人出现了。
西钥卿囯自从大婚后,便独居此处,倾城带着意娘早就搬到了别院,如今这二人能路过这里十分令我诧异。
这诧异还未等转过来味儿,一声惊呼,我在匆匆回过头的时候,西钥卿囯已经掉进窅窅散着冷水的深潭里。
说是掉,而不是跳。首先是我从未听过想要自杀的人,投湖之前还会发出这么大声的惊叫。而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缘于曼珠沙华将我与她牢牢牵引,我能感受到她内心最真实的思维,这也是一个测谎的好方法。
我曾想过,如果哪个向我来提亲的人说这话本子中那些天花乱坠的誓言,我便把曼珠沙华的藤蔓插进他身体里,握住他的心脏。若是他说的是真的,我便嫁了,若是他说的有半句虚假,我便立即吸了他性命。只可惜曼珠山的人谁都不来向我提亲,我一直没能有这样的机会。
西钥卿囯落水后,我看得真切,最先跑过来救人的,竟然是穿的花红柳绿,大腹便便的意娘。看她健步如飞跑的这两步路,我心惊肉跳地担忧她把硕大的肚子甩掉。我心惊胆战地看她跑来,心惊胆战地看她跳下水,心惊胆战地看她在水中砍晕了西钥卿囯,无语凝噎地随着西钥卿囯的昏迷,眼前的记忆变成一片黑色。西钥卿囯在给我的讲述中陷入了回忆,我也在黑暗中默默凌乱了。
在我很单薄脆弱的认识观里,我未曾见过这样贤良淑德的妾侍,明明搬到正室胜券在握,却还要冒着长子嫡孙胎死腹中的危险跑来英勇就情敌。最重要的是,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比她矫健了不止多少倍的贾倾城,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速度超过贾倾城,第一个跳进湖里救人的,我委实没看清楚。
天未能佑意娘,她的善良导致了她的流产,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房端出来,直至最后以一个男死婴作为结束。
这漫长的一天里,西钥卿囯一直站在门外,我能感受到她复杂而痛苦的情绪。
她身子抖得像片枯叶,一踩就碎,身旁的侍婢上前拉了不知多少次都没能成功,以她少夫人的地位,纵使这山上有很多汉子,也没能有一个威武雄壮的来一掌劈晕她把她强行扛走。
事实上,出了这样的事,以这里为圆心方圆十里都成了是非之地,除了产婆和过来伺候的人,闲杂人等能躲多远便都躲了多远。纵然他们都觉得少爷娶回来的这位少夫人好得不得了,也都明白这次这位少夫人可能要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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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钥卿囯的讲述戛然而止,我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她对我轻声笑了笑,看似不在意地说:“后面的事我记不得太清了,大概是他把我赶走了,我回了西钥太尉府,这便是全部。”
我知道她在说谎,却不知道缘由。
她叫我来,是要我帮助她的,可是她不给我讲真实的故事,我怎么才能帮助她呢。
我坐在那里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沉默,我知道她还会再开口的。果然,她抿了一口茶水,对我说:“子衿姑娘,你可以帮助我吗?”
我想了想,诚恳的问:“要怎么帮呢?大概不是要我杀了姨娘,替你解气吧。”
她似乎觉得好笑,笑了几声,引得一阵阵咳,丝帕见血。
我还不知,不曾被下毒的人,也能在短短十几日把自己折腾的形同枯槁,垂垂将死。我想不出劝慰她的话。
卿囯止住咳,声音更弱了,我需要全神贯注才听得清。她说:“子衿姑娘,能不能抹去我同他的记忆,让我们忘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