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汐的身上有一种异香,我尚不知道,在花界,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像是早就知道秦汐会来似的,太尉府大门口跪了一路人,有人跑上前牵马的,有跪在马侧,供秦汐下马踏脚。秦汐利落翻下去,白色的斗篷弯了弯,我僵硬在马背上,伸了伸脚不敢踏。
人,是用来踩的吗?
白衣银丝花雕的一只手臂横在我面前,我借着他的力狼狈地从马上下来,已经有人开始好奇地打量我,而这些目光在碰到我身边的秦汐时,立即换成了惶恐不安。秦汐轻薄红艳的嘴唇弯弯,嘴角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目不斜视地朝府内走去,白色的袍子在他身后波浪形抖动,很有节奏感。我感觉到秦汐带着那两个随从似乎并不喜欢我,走在那两个冰块脸旁边压力山大,虽然不知道这样合不合礼法,我还是咬了咬牙小跑追上秦汐。
秦汐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稍微慢下脚步,我松了口气,这才能将将换跑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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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早跪在大堂前老泪纵横,衣冠展洁如新,年过耳顺而发不见白,一双慧如猎鹰的双眼藏在一脸深邃的皱纹中,并不凸显。
他这番一哭,我便没忍住笑了,周围人皆莫名其妙地瞟我,秦汐也偏过头来看我,与他人不同,他只是弯了弯眼睛。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老太尉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抓人杀人,他一定有即便被晋君得知,也可以不被王法追究的把握。
虽然我不懂他为什么可以在王法之外胡作非为,但却将他现在这番做法看得清明。眼泪和长跪,只是苦肉计做戏,这既给了自己台阶,也给了秦汐得过且过的借口。我悄悄看了一眼秦汐,他神色泰然,仿佛对一切早有预料,唇边一抹微笑,眼中平淡无波。从我见到他到现在,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彬彬有礼又拒人千里。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我没看到他脸的缘故。毕竟谁对着一张重金属质感的脸,都不会有什么宾至如归的感觉。
老太尉哭得很动情,我一直担心他失水过多,老头真该好好学学人家,他的演技和这老太尉比起来,简直就是跳梁小丑,我真替他白比人家多活了好几百年而感到悲哀。
想起老头,我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并没有找到他。秦汐示意我看眼前,我才发现老头就跪在太尉不远处,哟,挨得这么近?这么快就混熟了?我对老头刮目相看。
秦汐只是对太尉严词批评了几句,扣罚俸禄,承办了太尉的几个手下。太尉也顺水推舟,说自己只是抓人心切,并没有想过杀人,是底下的人对命令有所误解,把自己摘的比泉水还干净。在曼珠山,尊卑有序,年纪小的永远要敬重年纪大的,即便是年纪是年纪小的师兄要斥责年纪大的师弟,也要点到为止即可,诚然曼珠山上的师兄弟都一窝亲,没怎么出现过训斥的现象。我第一次见到年龄差如此悬殊的组合,孙子像老子一样训斥,老子像孙子一样被训。秦汐高高在上的语气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这便是生于帝王家天生的贵气和与众不同,然而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也免不得装孙子的人装得像才行。
老头也看见了我,又扫了一眼秦汐,面色并不好看。我以为他大概要埋怨我为什么和陌生人偷跑出来,心说这可不怪我,若不是客栈出了事,我也不会阴错阳差站在这里。
既是和老头相会,再没有跟着秦汐的道理,短瞬间,我有点恋恋不舍。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甚至怀疑这味道有不为人知的奇效,离他近一些的时候,我冰冷冷的身体便会自动暖和一些,这是我重新拥有身体后,从未有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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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开心的是,秦汐并没有即刻回宫,而是决定在太尉府小住几日。
我向老头解释了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并拉拉秦汐的袖子让他帮我作证。秦汐笑着点头,又把我混乱的说辞理了理,添油加醋再说了一遍,非常够义气,这使我对他的喜欢又多加了几分。
老头被太尉奉为上宾,住东厢房。我是以老头女儿的身份进府,住老头旁间。我以为最贵不过东厢房,却不料秦汐虽然住在太尉府,却另有自己的住处——太子别院。搞的这么夸张,就好像他常住这里一般。事实上,太子别院离东厢房不近,若两厢无事,我就算闲逛散步,也很难有偶遇他的机会。
秦汐有种别样的魅力,正是因为站在他身边,我能全身暖暖的,有活人的感觉,这才吸引我弯门盗洞地找理由巧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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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后不要再见秦汐了。”老头对我说这句话时,我正在屋子里玩刚刚抓回来的鸟。
我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为什么?”
老头憋了好一会儿:“你们八字不合。”
我愣了愣,眼睁睁看着手中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爆笑得满地打滚,后来觉得太不给老头面子,滚了两圈儿就爬起来了。老头的装技并不好,他不想告诉我的事,还偏想要糊弄过去,我念在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每次都配合着被他糊弄。不过这次我并不想,因为我喜欢秦汐,虽然没见到他的模样,可我就是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和山中师兄弟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老头说,我与秦汐阴阳两隔不该在一起,还说按年龄算,我已经是长秦汐百岁有余的老奶奶了,若秦汐知道真相,一定会把我当妖怪对待。我觉得老头想的也太长远了,我只是喜欢看见秦汐,又没有其它想法,怎么被他一个思量就变得这样龌龊?不过经他提醒,我倒觉得这样是个好主意。若是能和秦汐在一起,便能日日看见他,日日身子暖暖的,日日心情舒畅。虽然我年纪比他略长了一丁丁点,但想到那西王母和周穆王都能谈上恋爱,我只是大了秦汐不足两百岁而已,底气又足了足。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这次偏没有听“俗话”,半夜里悄悄用鱼肠剑在墙上打了个小洞,观察老头的行踪。老头只要前脚一出门,我后脚就从窗户翻出去找秦汐。
令我欣喜的是,尽管我日日叨扰,秦汐似乎并不烦我。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神经大条的缘故。
今日我去找秦汐的时候,他正在看地图。我从屏风后面走进去,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淡淡道:“子衿姑娘今日比往常晚了些。”
我心道我也想早早过来,只不过老头今日走得晚,我才不得不晚些。不过一个姑娘家这样说委实不太矜持,只好把这番实话放进肚子里。老头教导我们,假话不要说,真话不全说。虽然我曾一度认为,这是他不会编瞎话又找不到掩盖的借口。
秦汐的话并不是问句,我也没想要回答他,只并肩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钻研地图,伸手画了个圈,天真的问:“晋国这么大?”
秦汐摇摇头,玉指轻轻沿着一圈红线描过:“这是九州的地图,九州现今分六国,这用红色线描画的,才是晋国。”
我在曼珠山住了很久,从未见过地图,如今看见很感兴趣,趴在跟前看了许久,直到秦汐把我拉开。
“子衿姑娘不喝茶么?”
我摇头,带着面纱喝茶很麻烦。
“这里有新上贡的果子。”
我摇头。
“还有刚送来的烤鸭。”
我咽着口水继续摇头。
我看了一会儿秦汐忽然道:“你想看我的脸?”
他点头。
“那为什么不直说?”
“姑娘肯吗?”
我直截了当:“自然不肯。”
秦汐笑:“所以,我为什么要直说?”他笑容干净坦率,“被人拒绝,不是很受伤?”
被他一说一笑,我倒觉得好像是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拒绝好,只道:“既然我一直挡着面纱,就是不肯让别人看见,既然我不想被别人看见......”我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锋,“不如你揭开面具,让我瞧瞧,我便让你看,如何?”
秦汐一愣,笑得春暖花开,干脆点头:“好,你不要反悔。”说着,一只手伸到头后,轻轻一拽,系住银箔面具的带子便落下来,另一只手托住面前的面具准备揭开。
我一愣,急忙大叫:“你等等!”
秦汐的动作听得刚刚好,要揭开没揭开的样子,淡淡问:“怎么?姑娘想反悔?”
我点头:“是。”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秦汐戴着面具,只是怕贫民百姓看见他的面容罢了,西钥徵是当朝太尉,怎么会没见过晋太子的模样,秦汐来到这里完全没有带面具的必要。他之所以一直系着面具,不过是等着用来做和我交换的条件罢了。原来他一早就是有预谋的。
我见他动作停了,手却还不敢离开他的手,生怕他把面具撤下来:“你武功可能很好,若是强摘我面纱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老头嘱咐过我摘下来会有大祸,所以你若来摘,我只能拼死抵抗,你何必为了一时新奇叫我送了命?”
面具背后,秦汐静静看了我一会儿,轻声笑了,拿开我的手:“我整日戴着面具也并不舒服,今日正想要摘下来,并非要与姑娘交换条件。子衿姑娘摘不摘面纱,无妨。”
丝带轻轻滑落,面具缓缓落下,时间莫名其妙地变得缓慢优雅。
面具之下,是一张好看到让我血脉喷张的脸。能和贾倾城那样的美人儿并称九州两大美男,所言非虚。
秦汐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五官精致细腻,眼眸漆黑,眼角吊梢,鼻梁翘挺,剑眉凌厉,薄唇殷红。美中不足的是,他长得太女性化了。这样一张脸,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叫一声绝色佳丽都不为过。这样一个貌美如花,身形又并不勇猛彪悍的男子,怎么君临天下?怎么挥汗杀场?看着就不值得信服啊!
我微微皱了皱眉,对心中期许能看见一个勇猛汉子的心里大失所望。勉强称赞里他两句,默默回头继续研究甚是吸引我的地图。
秦汐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如今六国并起,实则以晋、鲁、姜实力最强,三分天下。百年前鲁国横纵其余诸国灭罹,遂而再后二十年内得北匈支持吞并东夷,称东鲁。这片版图中,用蓝线圈着最大的一块,便是如今的东鲁国。”他走到我身边,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三十年前,鲁战公即位,东鲁与北匈关系破裂,东鲁铁骑毫无预兆血洗北匈。北匈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北匈公主乌洛兰安殉国。至此,鲁战公认为,东鲁一统中原的最强阻碍不再存在。”
我听得兴致盎然,左手握拳,轻锤右手掌心:“这东鲁国委实太坏!不过我听闻东鲁与北匈有世代姻亲关系,即便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东鲁在还未稳定局势之前对北匈下手,似乎不合时宜了些。”
秦汐嗤笑一声:“姑娘久居深山,不知中原一直流传着一个传闻,传闻中说,东鲁国的王上发动这场震惊中原的鲁匈之战,实则是为了一个苦思不得的女人。”
他如说书一样,说到精彩处便轻轻停下,我配合地“哦?”了一声催促他继续。
秦汐手中未展开的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言简意赅道:“传闻鲁战公思慕一女子而不得,女子不知踪,鲁战公寻而未果。偶然见到北匈的沮渠良小王爷带王妃访鲁,才重见了以嫁作他人妇的姑娘,求而不得心痛难耐。为此,才有了日后的战争。”
我惊诧道:“那女子既然已经嫁人,便是不喜欢鲁战公。战公强求而来也没有好结果,再说你也说了,只是传闻,你是太子,怎么不知道并非史书所记的东西并不可信。”
秦汐面上飘过一抹莫测的笑意:“我既能讲给你听,便是确凿的消息。那日沮渠良小王爷携王妃访鲁,也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为的,便是让鲁战公亲眼瞧见罢了。”
“原来鲁战公是被算计了啊,”我随口道,“可真够缺德的,谁干的啊?”
秦汐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我父王。”
我脚踩晋国疆土,身旁站着晋国太子,张口就骂了当今王上......
我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大事者不惜小费,晋王定是想要离间北匈与东鲁才出此良策,佩服佩服!”说罢两手作揖,对着空虚礼了一礼。
见秦汐只顾着笑,并没有想抹我脖子的意思,我艰难的转移话题:“东鲁国百年前灭罹国,吞并东夷,野心很大。若是叫它一路西进,灭了姜国,岂不要杀到晋国来?”
秦汐将将止住笑,配合着点头:“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若我是晋国国君,当然要和姜国交好,晋国和姜国同有被草原北凶族侵扰的外患,所以可以联合两国合力共同抗敌。姜国还是阻挡鲁国对晋国威胁的直接屏障,所以更要出兵支援姜国,不仅达到与晋国姜国共同对抗鲁国西进的效果,还能名正言顺在姜国驻兵。战火燃在姜国对晋国有力,晋国是姜国的后方,姜国需要晋国的物资支持,晋国可以大量销往姜国粮食和布匹,以他国之势,养本国之民。这样即便有一天鲁国被灭,姜国经过长久战乱,国力一定不如一直养精蓄锐的晋国,所以晋国可以伺机将其吞并。”
我看秦汐点头,有赞赏之色,沾沾自喜,继续指着地图下方说:“晋国之南是酉西国,这个酉西不得不防,酉西现如今和晋国交好,是因为它正在和东面的夏国战事激烈,所以需要晋国作为友邦支援。可是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今天的盟友就是明天的敌人,倘若晋军今日助酉西灭夏,保不住它会反扑回来倒打一耙,倒不如联合姜、夏两国三国合力而上将其瓜分。姜国已经两方受敌,若与晋国闹翻,一定无法保全,如今既能与晋国联合,又能除掉南面不知敌友的威胁,它一定会同意的。而夏国已经于酉西开战,自然不希望敌国有友邦支持。晋国若此时提出联合,必会得到其余二国支持。瓜分酉西时,晋国也不必计较一城一池得失,先稳定三国之间关系,姜国和夏国都有对外的威胁,晋国作为二国的后方力量,想那两国也不会这么快与晋国反目。晋国借姜国之手削弱东鲁,与姜、夏二国同灭酉西,虽然出兵,却并未增加国家负担,反而扩大了疆土,增强了国力。此时再找个合适的借口,掉头联合北凶、东鲁共同对姜国出手。”
说完我又马上补充道:“当然我不是晋国国君,你父王一定有他的深谋远虑,我刚刚就是随便一说。”
秦汐点头,淡淡道:“看不出子衿姑娘是从未看过地图的人。”
我不以为意,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我虽然没看过地图,但看过很多书啊。”
秦汐嘴边继续勾着那一抹无害的笑意,若有所思地轻声说:“子衿姑娘,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