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从车厢内陆续的掏出桌椅长凳,甚至还抬出一个炭炉一个香坛,硬是在皑皑白雪与细致白沙间营造出一地奢华迷离的场所。地上是一张极大的虎皮,踩在脚底下十分柔软,蔓延着虎皮上去,则是一张造型方正的紫檀木椅,那华服男子撩袍坐如虎皮中,摊手示意另一张矮椅,“小师父也请落座吧。”
两人之间,香烟袅袅,雅致的香气散逸开,令人心神舒畅,直觉的适合轻声细语,微微诵谈,将心底里秘密藏着的事情缓缓的流淌出来。这是何难草,也是宫廷中拷问机密最常用的香薰,皇族众人从小就会薰此香,来形成对于药草的抵抗性,而寻常人第一次闻到,必然会出口无妨,不知不觉的把自己所有一切暴露出来。
小和尚先是羡慕的伸手摸摸顺滑油亮的紫檀木椅,然后蹭着屁股在上面左右挪动几次,好容易把自己全身都塞进里面去,斜斜躺着,脸颊上一边靠着一只玉如意,愁眉苦脸道,“问吧,问吧。小和尚先行说明,你要是问我世尊年岁、本门功法?小和尚就算是知道,也只能说是不知道。你可千万不能为难小和尚。”
“使得!”华服男子接过身后侍从递来的一盏暗纹牛角杯,杯子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烧刀子,廉价却浓郁的酒香飘忽地很远,令得小和尚也怀中大作声音,传出些约莫是咂嘴贪杯的声响。“小师父可是也需一杯?”
小和尚红了两颊,低头冲着肚子低声骂道,“你这不争气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一心要酒吃!活生生吃死你。”他也不客气,直接捞起小桌子上的酒壶,竟然把酒壶嘴伸进了怀中,然后一股脑儿倾倒下去。众人更加诧异的看到小和尚扁扁的肚皮,随着酒越到越多,竟然渐渐鼓胀起来,还时不时发出打饱嗝的声音,偏偏看他面色寻常,不见丝毫的失态。小和尚拍拍肚子,把空荡荡的酒壶扔到一边,随后惬意的仰躺着,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问下去。
“本王想知道,此人是否安稳?”华服男子直指一旁的画轴,敲了敲桌面,身后的侍卫长十分体贴的把他的酒杯倒满,甚至十分神奇的变出了一只热气腾腾獐子腿,又用极其华丽的刀法切成薄厚度一致的肉片,呈上来,恭敬周到的程度仿佛是伺候着某个塞外民族的国王。
小和尚吞了吞口水,闭上眼睛,狠心不看,“还好,还好。就是圆静大师带他回来时候,衣服破了点,小脸蛋黑了点,那个,头发乱了点。”他摸摸自己稚嫩的下巴,贼笑道,“对了,山羊胡子是磨平了,要是真的在后牙壁待上几天,嘿嘿……”
他看到众人丝毫没有好奇心的样子,尴尬的揉揉鼻子,“好啦,你要是真的心疼你侄子,还是最好偷偷带他回去吧。那后牙壁也不是寻常人呆的地方。”
华服男子挑挑眉毛,嘴角湮没在酒盏中,寻思着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后牙壁?究竟又是什么不可去之地?亦或是存着什么专为自己人马设定的陷阱?
小和尚撇撇嘴巴,馋的受不了了,扑上来,两手抓起肉片就狼吞虎咽的往嘴巴里塞,一边咕嘟着,“你们这些富贵人,最爱……自寻烦恼,假话说的和……真话一样,真话听着就当假话。罪过……啊……罪过!”他鼓囊着两边的腮帮,滋滋有味的吮吸着十指,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小水囊,打开,空气里飘腾出一股清雅别致的梅香。他大口大口灌下喉咙,不雅的发出巨大吞咽声,让一干教养颇好的侍卫不由的心生鄙薄。
倒是华服男子一脸不在意笑笑,心中却对这个看似神秘又似无赖的小和尚放下思量。观此人眉骨灵慧、大智若愚,对于千佛岩的机密随意试探马上透露,他可以断定,此僧必然不是千佛岩的人。恐怕是不知道哪一门的佛门子弟,一心想着借力驱敌,假托与天罗婆娑族名下,以引他们武力为所用。只是,这样小的年龄,神州哪一寺的大师能有此般魄力和胆识?
他状似十分随意的笑,玩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却不知道后牙壁是怎样的地方。”一双眼死死盯住小和尚的脸,果不其然,捕捉到上面一闪而逝的愤怒和痛恨和惧怕,不禁露出些许轻视的神色。
小和尚咀嚼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原样,好容易吞下一大块的肉末,又像个饿死鬼样巴兹巴兹回味几下,“后牙壁,有某某人,一个字,强。两个字,很强,三个字,非常强。四个字,强到牛逼。五个字,强到逆天道,六个字,强到惨绝人寰。”
高树突然憋声憋气插话,憨厚的脸上满是不屑,“我不信,再强也没有强过我们的总长,叶都尉。小和尚,恐怕你连杀鸡都没有见过吧!别装出一副熊样来。我看你,毛都没有长齐呢。”其他侍卫哄堂大笑,侍卫长瞪了高树一眼,心中却是颇以为是。他是上级,自然不可以在下级面前实力,而王爷也一向不在意的就是手下人的嬉笑怒骂,顶多就是笑着踹上几个不成气候的家伙。
故而,大伙儿笑成一团乱,却没有放松对四周的丝毫警惕。
小和尚冷冷的看着他们,一直看的他们心中发麻,不自觉的停止说笑,这才转头望向千佛岩的方向,无比深沉道,“这个世界,只有笨蛋才会无所顾忌。那个人……他可是以吃人肉为生,亲手割下不止上千的天罗婆娑族人的头颅。而且,没有人能够肯定,他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假装的。他看着你的时候,我敢说,你除了恢复被当作食物的自觉外,就是动都不会动一下!”小和尚咧开嘴,白色的虎牙闪烁着绝对的讥讽,他似乎根本不怕会惹火一帮的侍卫,也不在乎到底会不会有人因怒生恨,直接秒杀自己。
相反的是,他还会优哉游哉地吃肉喝水,偶尔扫扫对面的男子,得意的冲着怀中的玉如意亲上两口。
“你们的那个大少爷我是亲眼看到抬上去,不过活着还是死的,我就不清楚了。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惹到我们圆静师叔,那样和善的人,竟然还下了封口令。可悲可叹。”
华服男子咬着圆静的名字在嘴巴里玩味,对另外那一个天罗婆娑族内藏的高手微有些棘手。究竟此人是如何得知三皇府内藏有佛骨舍利,而且,还下了高阶的引惑法,一心想着让三皇妃送到佘山里。当日,若非他身边恰好有两个高阶的解术师,只恐怕三皇妃潜意识里发现挣脱不得,必然誓死相抗,直接导致毁尸丧命的下场。
“多谢大师指点。不知千佛岩内的各位大师又当如何称呼?各自有何机会?本王可不想好心做了差事。您说呢?”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千佛岩内天罗婆娑族的厌恶和痛恨,能够把手伸到皇族的头顶上,这些败类是需要整治整治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拉出身旁最为精锐的黑甲护卫。只有血的代价,才能让那些心存侥幸的人看清楚,皇族的尊严是不允许侵犯的,皇族的利益是不允许干涉的,皇族才是这片大地唯一的统治者。没有人可以染指这种权利,哪怕是在宗教上妄图称霸。
华服男子拧碎了手里的牛角杯,然后紧紧地把它揉成一团粉末,从指尖慢慢滑落。他看着小和尚清纯无伤的一对眼睛,优雅却鬼气的笑着,眸光似铁,杀机沉敛。
小和尚脸色一变,握紧了怀里的玉如意,垂下眼,他诡异的勾起嘴角,靠在椅背上,单手支起脑袋,侧着眼看对方,“好说,好说。须知天罗婆娑族是佛宗的叛逆一族,不忌声色,不绝杀戮,但凡一切欲望皆可行之,三门内等级森严,但又有强者上争弱者下死的习俗,讲究在佛和魔的边缘求一日顿悟,得道如佛。每到一百年,便会有下级弟子向上一级的人挑战,而今最激烈的自然是竞夺世尊之位。
本宗最为出色的自然是三千年前师从堕天菩萨的华严尊者,亦是山门世尊。而世尊足下四大弟子,一位俗家贵族子弟叶锦叶一尘,二是佛门鬼眼生徒圆静大师,三是后牙壁疯人无衣大师,四是嗜花农者毅然大师。谋略最机巧者为叶锦,功法最深不可测者为无衣,心思最毒辣者为圆静,而四人中最无前途人为毅然。”
“华严世尊最是爱权好利,最忌讳子弟出众,三千年来坐下弟子非凡超群者皆是无辜失踪,亦或是在挑战他时被下毒手废残。而独剩的四名弟子中,叶锦好色,无衣嗜杀,圆静深沉,毅然无能。叶锦依然不住山门内,无衣大师锁在千佛岩,毅然大师前几日刚废了一手,只有圆静大师一人独撑大局,颇得人心。恐怕下一任的山门世尊必然是他。”
华服男子挑眉斜飞一个眼神,侍卫长马上递来新的斟满酒的白玉杯,红浆白壁,格外的诱人。他抿了一口,示意小和尚继续。两人都是歪坐在椅上,不过一人颇显世家风范,另一人则惫懒无骨,看上去活似一滩乱泥。
“华严尊者已经有五百年未出手干涉尘事,有人说是他老人家全心修行,我看不见得,五百年前的佛宗大战恐怕早就消耗了他大半的精力,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坐下的圆静大师向来受到世尊的打压,他更是最不屑世尊也同时是最道貌盎然之辈,暗地里偷偷修行了佛宗的伏魔附身法阵,分明是不愿意得到世尊的恩情。此人外表和顺,内里刚绝孤傲,睚眦必报,所徒必然不小。叶锦行事飘忽不定,有人称其乃是他门之人投入本山,不过是临时居于山门。他不束心性,不好权贵,胆大心细却又贪财好色,相熟之人不过一二。而无衣大师,作为世尊的大弟子,身份未知,来历未知,只知是三百年前犯下大错被关于后牙壁,谣传是此人神志不清,然却在百年前自炼妖邪佛物,皆以食用天罗婆娑族人血肉为生,危害百年,不下千人丧生于他手。”
华服男子沉思了一顿饭的时间,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他站定身体,居高临下的看着小和尚,面无表情道,“那么,你究竟又是何人?你给了本王如此之大的好处,究竟想要从本王手中得到什么回报?”他厉声道,“别想欺瞒本王,除非,你想死。”
话音刚落,一帮黑甲侍卫们训练有素的从斗篷下掏出了弓弩,锁定了小和尚上下全身,并且呼应着形成一张天罗地网。箭簇上泛着蓝光,分明是掺上剧毒后才会有的光泽,仿佛是露出了獠牙的狼群,只等待扑上去撕破猎物喉管的那一瞬间。
杀机,满溢在空气的四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起来,有稀疏飞鸟从高空飞过时,皆是升高了飞行轨道,避开锋锐到如刀如剑的杀气。
小和尚被众人气势一逼,霍然坐直身体,脸色变的极为难看。他似乎是强忍了内心里的恐惧,用颤抖的膝盖站起来,昂着头,炯炯有神的盯着华服男子,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想登上山门尊者的位置。”
山门尊者?华服男子先是不可置信的愣了一下,蓦然地似猛虎戏兔般大笑起来,一挥手,众侍卫立马抬高弓弩,倾斜角度,只等号令一下,马上群发而出。小和尚焦急的喊道,“慢!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二楼冷汗潺潺,内衫里的湿意都浸透到了外袍。“我不敢有丝毫虚言!”
华服男子报胸上下打量着他,阴沉着脸沉吟道,“本王看不出你有何资格坐上这山门尊者的位置,难道你真的以为随便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本王就会信了你?”
“我并无意欺骗王爷。”小和尚缓缓的吐出一口长气,看到四周的弓弩虽然锋利,但是杀机微收,也知道了暂时并无大碍,他斟酌着词句,用自己并不成熟的嗓音缓缓道,“我只是一介山门伙夫,虽然地位低下,但终究是天罗婆娑族人。华严尊者衰败、圆静大师阴毒、而无衣大师疯狂,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未见出头之日,只能在山门内装聋作哑,被当成个废人圈养。但也因如此,山门内的一些秘密并不会避讳与我。
世上没有不想登高的人,天罗婆娑族没有不想站在上阶的僧侣。我不甘心,便时常接着送饭的时机,光明正大的得取信息,不管大小,匿名借他人之手传出去,借机往上爬。如今我已经是圆静大师坐下的近侍。没想到,几月前与餐桌服侍中无意中听到圆静与华严遇绑缚世子求得佛骨的秘密。”
小和尚双目放光,像是嗅到了肉味的野兽,恶狠狠的撕下了外皮的无害,露出里面可怖而贪婪的神情,那是对于权利势在必得的眼神,华服男子略微不悦的眯起眼睛,这也是他时常在镜子中能看到的眼神,炽热,充满执着,不屈不挠,不折手段。可是从别人眼中看到时候,他真像把这双眼睛挖出来,用脚跟碾碎了。
“我知道,千佛岩再如何的势力庞大,也必然挡不过皇族的追猎,那圆静大师提出这个法子本来就是不怀好意,也许是为了一己之仇,也许是为了脱离千佛岩,他早就在阵前设下了诱引法,各方道路也只能接往天心九连阵,到时候,你们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别无他法。若是之后朝廷追查起来,千佛岩必然脱不了干系,全门尽诛。
但是我不允许,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契机。只要我能够提前拦住你们,只要我能和你们达成协议,那么我就可以防止你们踏入天心九连阵,我就可以借用你们的势力登上原本高不可攀的位置。我就可以成为山门世尊。”
“况且,和我合作,你可以报复圆静大师和华严尊者,找到你要找的人,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权利。合作,不就是讲究互惠互利吗?”
小和尚灼灼的注视着对方,口气充满着诱惑,动作更是随着语气抑扬顿挫不停的比划着,激动中也不敢忽略对当脸上的反应神情。
华服男子略微思忖,双掌一拍:“好气魄,好胆识。”他骤然间又变得气势汹汹,“不过,你的筹码还是太少,况且,天罗婆娑族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不过少许人,怎能比得过后牙壁的高手?而且,世子的安全,不能确保,本王总不至于做个枉死鬼!”
“王爷莫急。”小和尚不疾不徐的回复,又如先前般带些漫不经心的调子,“天心九连阵,只有我才能引王爷一行人躲过,此是其一。后牙壁也只有在下会领着王爷走一遭,此是其二。圆静大师和华严尊者刚刚有了些小矛盾,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华严尊者此时必然前往后牙壁,与无衣大师对峙,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小和尚就不多说了。此是其三。世子并非天罗婆娑族人,在后牙壁才是最为安全之处,天心大师心智虽疯狂,但是世子活下来的机率不会少于七成。此是其四。王爷手里的人马虽少,但贵在精,更可况这军中六箭齐发的弩阵就算是大罗散仙恐怕也逃不的。此是其五。最重要的是,王爷有没有合作的心思和诚意?”
一干人等肃然寂静,想来无人为他的长篇大论喝采,小和尚吞了吞口水,颇为遗憾的想着。
他眨眨眼睛,往前面跨一步,巡视了四周的侍卫,嘴角上扬,得意道,“况且,我可以担保,若是王爷不放心,那么三日后,南风来袭,佘山的冰雪必将融化,到时候,接应王爷的人马自然也可以到此,有了王爷的军队,千佛岩的人总是要卖王爷一个面子吧!”
华服男子深深看了眼前抱着玉如意,笑容清越双眸放光的小和尚,颇有深意的勾起唇角,强压下内心深处的杀意,“好计量,本王是不答应也不行了。还不知道小师父的大名?”
侍卫们收了弓弩,恭恭敬敬的推到了一旁,整齐的排列成队列,一人靠着一匹马,警惕的守卫着主上。当他们的注意力从小和尚身上转移开时,小和尚大口的嘘出气,拍着胸膛,无限轻松的瘫痪到椅子上。
听到王爷的询问,他愣了愣,呵呵笑道,“看我的记性,和王爷闲谈这么久,竟然未报家门。小和尚自小出家,俗名皆忘。不过是个贫贱之人,随意得了个法号无墨。王爷可称呼小和尚为无墨。”
“无墨即是白,倒是白大师,失敬失敬。”王爷十分没有诚意的敷衍几句,仰头望着千佛岩,冷冷哼了一声,“不踏破此山,怎能回府。”
“踏破佘山,踏破佘山!”众侍卫发出高亢的叫喊声,面容上却是冰冷如铁,只有双双眼睛雪亮的仿佛草原上找寻猎物的狼群。他们掀去斗篷,露出里面黑色的皮革软甲,和背上二十支长箭,根根箭簇尖端上皆是莹莹蓝色,那是杀人的利器,也是不留活口的气势。
佘山上的太阳升起来,山腰上没有风,没有霜,难得的有了好天气。
无墨和尚念着佛经,低下头,似乎是不忍看到面前杀机腾腾的一群人,只是一直关注他的侍卫长却总感到背后阵阵的寒意。仔细看去,小和尚只是面无表情的念经诵佛,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但他总觉着,此人心机难测,似乎在暗算着什么。不过是个没有武力的小和尚,为何就能令自己如此不安?
侍卫长握紧了腰间的青铜长剑,暗中皱了眉头,决定一路上要死死盯住他。武者的感觉,往往是生存的最佳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