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莫非此女就是大师当年在异域留下的私生女儿,因为受尽欺凌,特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的来寻找亲生父亲;也因为怨恨父亲当年抛弃妻子,独回神州,故而心中爱恨交加,一时间两人只能默默相对而无言以告?
小世子丰富的心灵想象几乎是在叶落与地的瞬间就勾勒出了漫漫黄沙里一个痴情倚在客栈的红衣胡姬,幽幽望着驼铃响彻而来的沙路,等着无情的良人归来的一副凄婉美景,只是想来想去,那女子身边必然不应多出出一个睡相奇特,怒目而视的小女孩。故而,她的美人娘亲就派遣了她来中原劝夫君回去。
“若问相思如何知,黄沙如金血泪流。”真真个个的痴情人呐!世子不由的痴了,看着小丫头的目光都是柔软而带着怜悯。
小丫头的足边窜出一只哈勃狗,摇头晃脑的把地上的金簪子咬起,然后前爪搭在她的衣边上,用力的撕扯。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是神经质的跳了起来,“谁,破坏我造型!”低头,才意识到自己睡散了的头发和半身狼籍。
小世子原本以为这世上的女子无论年幼,大抵识别了男女之分,形容之差,就有了爱美之心,在他人面前自然要礼仪得体,衣裳整洁,笑不露出,眉目流光。可是,这个丫头很随意的把海藻一般纠结的头发盘了一下,斜斜插上簪子,两手揉面团般挤压了脸上的两陀粉肉,再大力的一拍,啪——,就那样龇牙咧嘴的说道,“丝——,痛快!人都醒来了。”
更为奇怪的是,粗鲁无礼的举动后,再看过去,那个趴在地上打鼾的小无盐竟然变成了一个笑起来有浅浅酒窝,肤色光滑柔腻的清秀佳人。小世子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的想,莫不是日光太好,白沙又太晃眼,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难道法海大师的私生女也有神通不可?
小丫头蹲下身,把狗抱在怀里,侧耳似乎在聆听它的叫声,不时的还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打量着法海禅师。她抱着狗,仰起脸,因为对着阳光所以微微眯着眼睛,意外的让人觉得,很——冲动,很魅惑。
“姑娘,你也是慕名来找法海大师的?还是,你是法海大师的旧识?”小世子怀着一颗真挚的充满幻想的心灵,努力摆出一副最温柔的面孔,只是伤痕累累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个难民。
小丫头愕然,听到这话先是放声大笑,惊起一树的飞鸦,随后,突然间停止,脸色变换之快,媲美中川变脸戏子。她低着头,用手一遍一遍抚摸着怀中小狗的脊背,斜来一眼,淡淡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罢了。看了看,也不过如此。”
也不过如此?轻描淡写中尽显懒得理会的蔑视,真个是深得人心!小世子想到法海禅师一路上的‘照顾’,不有恶意的揣测着,暗地里赞同几声。也就觉得这丫头不再是招人厌恶,反而看上去菱角分明,颇有几分西域游民的野性。
法海禅师紧张的盯着她,合掌朗声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是何人派你来?还不从实招来!”这样色厉内荏的呵斥声连小世子都听出了其中的软弱,更不必说是都是妖精出生的小丫头了。她不屑的笑着,打了个哈欠,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原先的对视满足了她所有的好奇心,现在则丝毫不关心。
“孽障!你身上既有妖气,又具佛力,定是残害了得道高僧,求得舍利筑基。如果不皈依我佛,继续为恶,必然遭五雷天劫,死不复生!”
小丫头被他的狮子吼吼的心烦,掏掏耳朵,伸手驱赶着蚊蝇,像是对怀里的狗说道,“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就为了给你找东西。结果这天气热了,什么货色都出来叫嚷,搅得人心烦!”一巴掌把飞绕的蚊子打死,她甩了甩手,继续若有所指道,“就应该一棍子全部打死,嗡嗡嗡嗡——嗖,一下子全部安静了!”
小丫头说完,就转过脸正视他们,琥珀色的眼珠子氤氲里银灰色的雾气,她不笑不说话,只是抱着一只体型微胖的狗,站在摄生草下,在一片近乎妖娆的白色中冷冷的看过来,似乎,整座山都做了她的气场,都成了她的刀,只要她一开口,就会天崩地裂,山踏石碎。
沉默,令法海禅师的脸色越来越青,而使得小丫头的眼光越来越硬。
这一瞬间,小世子几乎能嗅出小丫头唇角上即将吐落的杀戮的气息,那种和他父王身上一摸一样,淡漠生命下手果断,为了目的而不惜牺牲一切,在血液和惨叫声中依然冷冽的味道,那是从铁和血,从极大的厌恶和疯狂中走出来的气息。
他毫不怀疑,这个小女孩下一刻,就会图穷匕首,令法海禅师丧生此地,只是禅师说她是妖物?有如此年幼并且不知装扮的妖物吗?书上不是说女妖都会美艳绝色、妖娆芬芳的吗?他很是不解。
风吹过来,从他们两人身边把信息传递到她身边,原本无精打采的狗竖起了两只耳朵,有些兴奋的叫了几声,小丫头身体很明显的柔软下来,原本挺得僵直的脊背舒展开,摆出了一副十分放松的模样。
她慢慢的露出花一般灿烂的笑容,语调轻快,带着一些调侃道,“法海大师!没想到您竟然还是天罗婆娑族人!失敬失敬!”
小世子几乎是破口大笑道,“姑娘,你这话说的实在是荒唐!”他没有注意到法海禅师当场变异的脸色,自顾自纠正道,“世人皆知法海禅师是佛门正宗子弟,又怎么回事西北天罗婆娑那一帮邪教的子民呢?天罗婆娑族向来是佛门叛逆,当年他们违背了苦修之道,一心以顿悟成佛来怂恿世人,放弃修行,重入红尘轮回,被佛门长老会判为第一邪派,其派别更是功法邪恶,惑人神智,神州上各郡各县都有通缉天罗婆娑族人的律法通典,若是被污为天罗人,必然是九族皆灭,遭万民唾弃。”
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堆,又指着脸色奇怪的法海禅师,道,“众人皆知,法海禅师是苦修圣子,最厌恶的就是天罗婆娑族的邪人,更何况,他还是建国期的正门遗腹子,怎么会和天罗婆娑族扯上关系!小姑娘,乱说话,必然害人不浅!”语毕,另外意犹未尽的教育了几句。
小丫头脸上抽搐几下,心中暗道,这个家伙怎么这么能说,还一口气不停不断,和雷泽老头有的一拼,十足要下十八层地狱去把舌头的!瞪了小世子一眼,小丫头盯住法海禅师青白纠结的脸,一副智珠在握的形象,“哦!我可不这般想。世上能手持天香引而不会伤到自己神智的除了天罗婆娑族,就再没有别人了。更何况?也只有天罗婆娑族的引魂术才会让人内里尽无,而只有半灵力。”
“天香引?”
小丫头满意的看到法海额头冒出的豆大汗珠,像是逗弄一只垂丝的老鼠般,徐徐道来,“你可见过臂粗的蜡烛?上面雕刻了浮华屠戮十方图,鲜红剔透,光亮幽篁而芬芳浓郁,先觉心宁,后觉神思恍惚,而万事不知?”
小世子哑然,他迷迷糊糊的记得一种香气,却不记得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努力回忆,脑子里闪过的是大堂、母妃、还有手臂粗红油蜡烛,满堂皆是,据说是法海禅师从西域所带的圣品。
天香引?小世子吞了口水,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觉得脚步有些虚软,心里全是恐慌。他话不成声,颤抖着道,“那……那……那,那又如何?”
法海禅师脸色沉铁,青筋暴露,皱了八字眉,手中的佛珠捏的霹雳作响。
“不外乎两种情况,第一,法海禅师经过天罗婆娑族,于是出于弘扬佛法的伟大志向,与婆娑组倾心一谈,于是在禅师的威严法身感化之后,天罗婆娑人自愿的将族内圣物呈上!意图皈依苦修教义。”
“荒谬!宗教之正义,高于生死!”法海突然大怒,声如狮吼,狰狞的神情如同地狱中攀爬出的恶鬼,怨深恨切,状似就会扑将上来撕咬殴打一番。
小丫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然后瞄到小世子惨绿的脸色,噙着笑,又不说话了。深沉,小丫头在心里恶意的笑着,我玩深沉玩的就是心跳。
“另一个……另……一个又如何?”
她一字一句吐出字来,令他觉得山石崩裂,万鬼皆出,天地都没了阳光入了混沌。更是觉得一张可怕的大嘴吞噬了自己,偏偏四周隐晦无法前行。
她说,“另一个,就是他,不是法海!”
他不是法海?
他不是法海!
他不是法海。
小世子愣愣的回视身后的法海禅师,瞅到他脸上阴沉的神情,从骨头里打了一个哆嗦,几乎是尖叫着嚷道,“那,那……那他又是谁!”
这个人是谁,他如果不是法海,为什么要冒充法海?而且为何引自己来此,如果不是为了修行成佛,那么此人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万一他的目的达成了,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而且,神州如此多人,为何他偏偏只冒充法海禅师?天罗婆娑族的人又怎么穿过边疆猎犬的追踪,逃到了西都来的?
总总想法纠缠着,堵塞了小世子的大脑,令他感到头昏眼花,多亏了他有一个处事狠辣的母妃,虽然生在皇家,但是他平顺荣华的半生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贴近过阴谋和死亡,他的世界从来是书香漫漫,美人萦绕,最多就是几个聒噪的丫鬟念念府内管家克扣月钱的愤慨,但是何曾知道一个得道高僧般的人物,竟然可以是邪教中人。
小丫头看到世子狼狈的样子,微微笑起来,对着‘法海’禅师耸肩,十分好心的指点小世子,“此时,你就应该问问当事人,实际上我也很好奇,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和一个假和尚在一起?”
‘法海’禅师踏进一步,抖了抖身上的袈裟,摆出一个十分威严的架势,沉声道,“施主,莫要被妖物迷惑心智。此妖魔性格乖张,幻化成幼女迷惑世人,只怕是已经到了情动妖的境界,十分难以对付。”他低眉垂眼,对瑟瑟发抖的世子温和说,“贫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难能容此等妖物毁我名誉。施主,你且一人去往千佛岩,路上决不可为他事分心回头。到了佛地,自然有人会护着你,不用惧怕妖魔的诱惑。”
小世子被他一说,又觉得惭愧,大师一派舍生为人的形象,如此高大威武,而且,这样奇怪阴森的桑林前站着一个女童,而万林具静的景象,也却是令人心生疑虑。若真如大师所说的,妖魔幻化引诱自己,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本身就佛心不定,还亏得自己一直以为是俗世雅人,必然能看破红尘。
“大和尚,你既然知道妖类的情动期,就不要学别人故意混淆试听,把妖和魔相提并论,那些以杀戮修行的生物怎么会是以吸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修行的妖类可以同论的?你简直是在糟蹋妖类这个伟大的职业!”小丫头忿忿不平,叉腰吼道,窥测到世子的心态,马上是一个白眼,“说你傻,你还真傻!人家唬几句,就当至理名言了。把天罗婆娑族当作佛门苦修道,哼,信不信,消息一出去,你就被天下的佛门子弟追杀致死!”
世子被两人叫得糊涂,心中执拗气一上来,受不得小丫头口里的蔑视,就对法海大师求到,“大师,既然是妖魔,不如您就降幅了她,也好过她在此这般口出狂言。弟子愿意先独往千佛岩,还望大师早归!”
‘法海’合掌对着世子闭眼念道,“生死不过一瞬,一沙即使一世界。施主不必着相。此妖虽然强盛,但是法海愿舍弃此生,超度众生,还佘山一个清明太平。”
“和尚啊,你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小丫头仿佛一点也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悲凄赴死的刚绝,嗤笑一声,眨眼一派无辜景象,“法海的名头被你贴满了金光,你就不恨将来天罗婆娑族的所有功德分全部入了法海的名下?再说,就算是被我杀了,又如何?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我杀了你,就会有心魔,就会堕入魔界,从此令佘山千佛岩里那些天罗婆娑族人都得到太平?”
“笑话!还是你以为,你可以收了我?或者是化了我?”她一想到法海这个名字就绝的心头有把幽火,怒气猛涨,脸上笑的极为甜美,声音冷而甜腻,“好吧。我就站在这里,动也不动,我倒是很想知道只凭着你这个假冒的法海,要如何收我!”
“别客气,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错过了,可是陪命的赌注!”小丫头果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都不看那个偷偷的往一旁躲避的小世子,怀中的小狗甚至是饶有兴致的盯住‘法海’,然后张开一张嘴,发出声音来。
“白妖女,这人惹到你了?竟然要灭了他,你可是从来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好品味。”
狗,狗,狗说话了!小世子吃惊的瞪大了双目,屏息继续看下去。他这一辈子的常识估计就在短短的几刻钟内全部颠覆。
“没什么,只是他不应该假扮法海,亏得我满心欢喜,还以为可以好好的玩一玩,出出气,没想到是个西贝货!扫兴!”白妖女撩了一下垂地的长发,盘在自己腰上打了死结系好,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小的青铜镜,,不过巴掌大小,青铜浮雕,有双鱼戏珠,荷花挺立。
‘法海’却是眼神一凝,失声大叫道,“轮回宝镜!你究竟是什么妖?不,你,你难道是——”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眼前一暗,头顶就铺天盖地的笼罩下飞沙走石,耳边狂风盘踞,骚动声剧烈迅猛,有浓烈腥臭味蒸腾而来,闻而生厌,奇异的是味道因为腥臭而浓烈到极点后竟然会令人觉得神魂颠倒,再闻再嗅只想对此鼎铭膜拜。
桑林躁动,所有的鸟兽奔走呼啸,巨大的声响拍动在桑林深处,不时传来巨木倒塌,山石碎裂,万兽撕咬的哀嚎,就像是到了世界末日,竟然连白妖女那般超脱异世界的神经,也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像是有什么即将发生,像是有什么无法阻挡,更像是一种她从来最厌恶的被称为命运的因果,从这一刻,开始缠上了她。
身为妖物的第六感,十分灵敏尖锐的告诉白妖女,有妖躁动,有妖散发了饥饿的信息。她暗念了一句咒语,身边升腾起小小的灵罩,任凭外面风吹沙走,她仍然是稳定如磐石,不动分毫。白玄口中吞吐,就如同一张无底洞,将四周缠绕盘旋而来的小股妖气全部吞入腹中,巴扎巴扎嘴巴,还觉得不够尽兴,恨不得跳下去直接把这放肆妖物吞下肚子来进补。
白妖女甚至勾勾嘴角,十分不屑的笑,她想,这个假法海实在下作,一边大义凛然要除妖,一边还借着妖怪来混淆视线,打算除去自己。就冲着他表里不一,行事无章,就冲着他敢冒充法海,令她扫兴着两条罪名,今天不打的他满头开花,她就不姓白。
而至于这刚来的妖,白妖女问怀中的白玄,“这是什么妖,你看得见吗?”有工具就不要劳累自己,她向来如此做事。
白玄双眸泛紫色,激光一般投射了砂石的遮挡,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我想,你一定喜欢自己亲眼看。我只能说,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的运道,果然是好的让众仙嫉妒。”
“这么稀奇!”白妖女被它说的兴致大增,“总不是玲珑骨自己跳出来,干脆做了妖精吧!”她等不及了,就使出功力,顺手一挥,清风从天上被她扯下来,荡涤了时间尘埃,压制了翻腾的妖气,而把一切真相显露在面前。
白妖女微微睁大双眸,倒吸一口冷气,不远处原本是小世子站着的地方上盘踞了一个黑影,从桑林里衍生出来,漫漫无边际。而倒霉的小世子被黑影长长的状似尾巴的事物缠绕了起来,估计是被砂石打昏过去,只能在黑影挪动时发出一些呻吟。黑影十分巨大,矗立在那里不动弹,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不周山。
白妖女只一眼就看出,当时危机来临,那假法海瞬间作出判断,推开了小世子,而自己不知所踪。莫不是先逃了?她揣测着,心有不甘,竟然让一个小小的佛门逆族在自己面前光明正大的跑走。
然后,她看到黑影突然动了,在比眨眼还要短的时间了,穿透了三丈以上的空间,将硕大的脑袋凑到自己面前,血盆大嘴里还垂着‘法海’的半只腿,天罗婆娑族特有的香血撒在半空,如同一场完美的浩劫。
三角形尖锐的脑袋,庞大流畅,冰冷而冷冽的眼神,慢条斯理吞噬尸体的嘴巴,甚至是用舌头舔去嘴角血液的动作,一切的一切,无端的令白妖女感到激动和战栗。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异物是美的,可以美到令人望而生畏。
她轻轻笑起来,正视着足以媲美山川大小的脑袋,和一双机械而不见情绪波动的眼眸,伸出手,想要触摸它。只是,在她即将碰触到它的前一瞬间,它像是被吓到了,或者的惊扰到了,嗖的一下——消失在视野里,溜入桑林深处,袅袅诺诺,难觅踪迹。
“果然它就是你要找的!”白玄点头道,“道行虽然浅薄,但是资质不错,而且一个初形期的妖更好管教。”
白妖女背手看着桑林,目光灼灼,势在必得道,“它就是我要找的。”
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