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上)佘山路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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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佘山多桑林,草木繁盛,白沙如雪。山顶山一片苍芒非白烟浓雾,而是失去植被披盖的沙土露出了原本奇异的面容。近山顶处有千佛岩,高约一万八千丈,壁上皆是大小罗汉,神态各异,观其刀法,从异域风情时至神州仪态,三百年的时光变化,一一在目。

  桑树遮住了天,有野蚕在簌簌的进食,松草长到半人高,密密麻麻的挡住了世人的视线。佘山,三中之二是绿意盎然,取其唯一方见它心头的孤傲静冷。

  从山顶俯瞰,一条婀娜纤细的小路仿佛是人体静脉,时隐时现的穿过山侧,无限向上延伸。在半山腰的高度,只看到一个披着锦缎袈裟的中年和尚,站在路旁,对着手中只剩下一滩红油轻声叹气。

  “奈何的!诺奈何!”和尚反手一转,滚烫的红油就滑溜溜的滚成一个小团,落到地上消失不见了。留下一阵袅袅清香久久不肯散去。“眼看着就要到千佛岩,竟然燃尽,果然是失策啊。”和尚自言自语了几句,根本不怕渐渐从恍惚里醒过来的小世子有什么举动。

  小世子眨一下眼,吸了一口冷气,再眨一下眼,跳起来大叫道,“我,我,我怎么在这里?”

  看到和尚慈眉善目的表情,他马上拉住和尚的袈裟,慌忙问,“法海大师,我们怎么在此处?方才不是在皇府中谈佛论道吗?”

  他听到蜇蛰作声的秃鹫,或者是一些嘻嘻梭梭叫不上的虫蚁爬动的声音,甚至还有类似幼兽垂死般的呜咽,挣扎三四下,就成了可怕的沉默。连带着天上落下的光被白沙反射了,都是刺目的痛楚。

  法海大师还是笑,眉毛轻轻扬起,很自在的样子,“施主不觉得,此般天地才是人界真性情吗?花草树木,与施主同在,同处,同呼吸。忘彼此界限,忘人之常理,便可渐入佳境。施主能看透凡圣两忘、世人皆佛的道理,怎么就看不透,红尘百恋不若山野溪泉?”

  他安抚性的拉住小世子的手腕,大声道,“贫僧正是让施主来同修一个自在佛,于千山万水中得忘人间烟火的至理。施主,还是随贫僧来吧!”

  小世子那肯的,原先说的修道修佛,也至少是有个号称国庙的雷音寺,就算简陋些,怎么说也是人能住的地方,香火旺盛处,必然不会有妖物作遂。可现在,他定住脚步死活不肯走,听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像是埋伏了什么天大的隐秘,就等着他轻举妄动把他混混吞下去。

  “大师!”小世子噗通跪下来,合掌恳求着,“您还是让弟子回去吧,荒山老林的,哪里有果腹保暖之处?弟子受不得这般苦。”他倒也诚实,喜爱富贵也不遮掩,娇生惯养也不做作,只是放软了口气,叩求高大如佛的法师带他离开。

  法海蓦然沉下脸,手下发狠的勒紧他,凝视小世子半刻时日,又努力让自己笑的祥和些,语气却免不了重些,“施主,天为被,地为席。登上了佘山顶,见到千佛诵经,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佛心所在。莫要让人间繁华挡住了你的眼。”

  他不去理会小世子,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能抵挡得了他长年累月修行的力道,蛮力一扯,就算是不想走,还不是乖乖的被拖了上来。不过,身形踉跄,脚步蹒跚,加上几下挣扎着滚动,很快,小世子一身锦袍就被划破污染,脸上最是得意的山羊胡子,更是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只蝎子一把扯了去,留下空荡荡的下巴上几道血痕。

  他全然没有了世家子弟的风采,落魄到还不如一个衣装整洁的农夫,头发散乱,脸上血污泥脏,就在几步爬爬起起里又不慎掉落了一只鞋子,一高一低的更加颠簸。只是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牵扯着,几乎连站稳的机会都没有,以头磕地划得遍体鳞伤。

  “大,大师!”小世子痛苦的哀嚎着,他不知道大师究竟找了什么魔,丝毫不顾及情面,弃他如麻袋碎布。“大师,我自己走的!”身子上一道伤痕刺进了碎石,一扯,尖锐的痛苦让他终于高声尖叫起来,一把用力的甩开法海大师的手,才看到,自己手腕已经出现了一圈的淤青,甚至近乎发紫。

  “施主,佛魔相生。佘山有千佛岩,更是有八鬼洞,你若是一步不慎,那么分身脆骨的下场,你受得了吗?”法海退了一步,冷笑,神色有点慌张和警惕,急促道“还不快跟上,若是你走的够快,我又何必拉你。”

  小世子几乎要哭出来,唉声叹气道,“大师,你还是让我回去吧。我实在受不得此般痛楚,那些佛门圣地、修道成圣,弟子都不想了。大师!您就让弟子下山去吧。”他全身痛的要命,说句话要喘上三口的冷气,就算是妖魔鬼怪跳到了身前,他也只想着躺在地上,好好叫上几下。

  想他一出生既是富贵荣华之家,又从来是在香软暖房里呆着,就算是手上割了一道口子也能让家里的丫鬟侍从惊叹三天,又是煲粥又是补药的,从三岁到如今,还真未有人这般狠狠的彻底的磨砺过他。

  法海被小世子死活不肯合作的态度搅了一头的心火,加之周围气息大变,似乎有妖物在隐晦处窥探,偏偏神识探查,没有巡查道任何的事情。他只能拧着眉毛,呵斥道,“你多少也是个男子,怎能如此不中用。佘山从来没有回头路,若要回去,贫僧必不拦你。只是路上魑魅鬼冢你就自己冲过去吧!”

  法海语调一顿,眼里精光一闪,手中凝结了莲花守心式,大喝一声,“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大威天龙,显!”他手指所到之处,一个硕大的佛字如同金璧纱笼,扫清三界虚无阴霾,将实际所在显露出来。

  绿色的血液像是喷泉般扑撒开,带着粗糙的碎肉,砸在了小世子的额头上,然后顺着脸颊徐徐滑落。小世子手脚剧烈抖动,软在地上,想要呕吐又觉得喉咙口发紧,只能手脚并用爬到法海大师的身后,死死的拽住他的袈裟。

  “这,这,这是……什么?大师,这到底……到底是……什么?”小世子颤抖问,脸上还停留着那股腥臭的液体往下滑动的触感。

  法海收回注视桑林深处的视线,居高临下,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就径直往前面走去,宽阔大步中把小世子掀翻在地,他也不看一眼,只管自己往千佛岩靠近。佛性越是凝聚出,魔物越有隐蔽之心,若不是乘着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等上千佛岩,那么他这一身的佛力必然做了妖物的饲品。

  而且,法海禅师听到身后磕磕碰碰的响声,不由心中微微一笑,世人皆是如此,不到绝境不会看破。不过一个恐惧而已,竟然还放不下,真不知道当日里横刀四野,独占三方军帅的三皇子是如何生出一个懦弱子弟的。他微微合上眼,也不看路,就那般拨动着手里的佛珠,低低的恍如引路般念起:“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小世子已经不敢再脱离法海大师身边半寸,步步紧随,目不斜视,嘴巴上更是诵读着金刚伏魔经,虽然神色还是恐慌的很,但是渐渐的,竟然跟上了法海禅师念声的节奏,慢慢的心跳也舒缓下来,不至于吓得几乎当场晕厥。

  两人一心二用,既要念佛,又要行路,脚下自然放松了些,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走出桑林的范围,只能遥遥看着千佛岩在山顶处幽幽的发出光,给人一点在近乎绝望时候的希翼。

  法海的脚步很稳,踏在石头上会发出一种定定的响声,像是皇府内乐队里回响的钟声,一声就是一声,丝毫不见拖延。可既是这般听起来可以斩断时间所有担忧疑虑的足音,也在即将出桑林的边界口停了下来。小世子不慎,身子没有稳住,硬生生幢上法海禅师的背,全身活似撞上了一堵铜墙,铿锵作响的被弹回到地上。

  他龇牙咧嘴,早就把礼仪忘到天外去了。惊慌失措中,条件反射般的怒吼,“又是谁不开眼,竟然冲撞三皇府?竟然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等到法海禅师冷哼一声,才回过神,吓得全身冷汗直冒,颤颤不敢出声。

  小世子蜷缩着,从法海大师的身后望去,眼前白沙细水,有一个娇小女童趴在一株半人高的摄生草下,轻声的打着呼噜。她背对两人,身上衣衫半旧,头顶上插了一只假于光彩的仿玉贴金簪,身体舒张着,软趴趴的,没有一点危害性。

  小世子却可以感觉到法海禅师身上升腾的谨慎,甚至他的一双眼睛凝结成针尖大小的点,一触,皮肤生寒如同刀光刮体。不过一个小姑娘,又何必如此做作?就算是有妖物袭击,多了个累赘,还不如当作没有看到。只要走自己的路就好了!

  大凡是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看到一个酣畅熟睡的女童,第一个想法必然是悄悄离开,管他是妖物还是神仙,都不要惊扰的好。可小世子心底明明想要走开,偏偏脑子里还有一种痒痒的想法,这小丫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她,长得如何?是鬼王夜叉女,还是盈盈凌波仙子?

  想到书房中那些红袖添香、美人报恩的故事,小世子又觉得现在的场景不见得有多么可怕,反而流淌着熟悉的感觉,简直是为了他拯救一个小妖女,或者是偷得仙人的羽翼,做了漫长而迷离的铺垫。

  似乎……美梦和传说,就可以从这一刻开始。小世子战栗了,发光了,毫无顾忌了!

  他从法海身后像一条泥鳅般滑出来,想要整理衣冠,看看还是作罢,就那样眼里满是绿芒,满心期望的,以一个公子哥多年培养的姿势走过去。美人啊,嫦娥啊,织女啊!

  小世子想到书里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则瘦的妖精女仙,越发觉得睡着的这个女童是如此娇嫩,甚至连鼾声都是格外的动听,震动一下,还会抖动着升上半个音,盘旋一刻,才会慢悠悠降下来,随后,又是锋利的上扬。

  “施主!不可鲁莽!”法海禅师低低的喊了一声,他觉得满心的不自在,眼前这个女童睡得太安稳,环境又太安全,若不是佛性至高无上,必然是——魔胎幻化!只是在佛魔交结处,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如果乱了佛魔轮回之力,必然会使得佘山一众妖怪失去控制,霍乱人间。所以,法海禅师,只能徒劳的,试图唤回小世子的痴人梦。

  女童扭了扭身体,把脸埋得更加深,头发上的簪子被她摇到了地上,接触到地面就失去了光泽,隐隐还有点微暗。小世子用手撩开摄生草,激动的不能呼吸,他赶紧按住胸口,站在草下,先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

  别急别急,等到她绝美胜过凡间一切女子的相貌露出来,再激动也不迟!

  他拼命的念着清心咒,手指抖动着,然后用无比迟缓的速度揭开了女童罩着脸庞的长发,丝丝曼曼,在手里颇有份量,还有一点微微的湿意。

  小世子僵住了,天打雷劈也不能动摇他的形象。他看着身下熟睡的小人儿,一双眼珠子几乎可以爆出来,掉到地上去打滚唱歌,他喃喃自语道,“美人,美人,美人呢?”

  美人呢?

  地上的小丫头枕着头发睡,脸上被勒出一道道的红引,错乱交杂,活像是个无颜鬼。更可怕的是,她不仅要打鼾,还会不时的磨磨牙,然后继续半张着嘴巴,任口水脉脉万古流长。

  她鼻子过挺,颧骨过高,唯一一张微翘的嘴唇张开来,吐满唾沫口水只看着像是猪唇。头发散乱还有汗味,像一只烤了一半的落汤鸡,毛发纠结松散,不能吃也不能看。彻彻底底的打击了臆想无限的小世子。

  当此时,女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甩手,巴掌就清爽的打在了世子半边脸上,吓得两人都是一愣,不过一者不可置信,一者刚刚清醒。她瞪着世子许久,然后不发一言继续闭上眼睛,趴回地上,咕哝了几句,小世子凑近了,才听到那是在说:

  “昏头了,竟然做梦梦到天蓬元帅!唉,莫不是离红尘太远,连审美观都有扭曲的迹象了?不行不行,我想睡醒过来,醒来就没有这般噩梦了!啊哈~~~睡到自然醒……”到后面,又变得迷迷糊糊,像是要睡着。

  小世子被这丫头一说,几乎是气得三魂里二魂生了天,拎起来小丫头,晃荡几下,“荒谬,你等这般丫头,哪里识得天下美男子?本世子可是西都的潘安,神州的美玉,哪能被你这般嘲讽!你给我醒来!”

  小丫头甩了一下手,不耐烦的低语道,“我赶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你就行行好,别捣乱,乖,等一下,给你糖葫芦……吃……”又回复了小鸡啄米的状态。

  小世子气急生变,干脆把小丫头夹在自己臂膀下,几下大跨步到了法海大师的面前,怒道,“法海大师,可有办法治理治理这个妖女!再不济,也先让她醒来,好好分辨清楚才是。”

  话一出,空气里莫名其妙的变冷。小世子更是感到两肋生寒,毛骨悚然,低头,就看到小丫头睁开了眼,明晃晃的凝视着法海大师,悠悠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

  “法、海、大、师!”

  她笑得时候,天气突然冷冽,满目的白沙放出微芒,身后的桑林里阴影四窜,有鬼胎在光明正大的作乱酝酿。似乎,这平淡而阴险的一笑,勾动了桑林中存在的某一种玄机。

  小丫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桑林,然后对着法海禅师一字一句道: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分明是无限怀念的语气,从她嘴巴里用稚嫩的嗓子挤出来,又像是沾了刀光剑影般,锋利的几乎可以擦出血色淋淋。

  小世子疑惑的看了看小丫头,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法海,愣愣出神,这两人究竟有什么瓜葛?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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