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城之中,叶畅并没有矫情地拒绝住在最豪华的前城主府,不过他随行简陋,若大的城主府,也只占据了一个院子。
“经过就是这样?”叶畅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士兵,声音仍然很柔和,神情看上去也很平淡,但那士兵却突然间感觉到有些冷。
“正是如此,属下句句为真,那厮自称为安东都护府、平卢军先锋将麾下。”那士兵愤愤地道:“那樊重武竟然跟着对方走了,实在是忘恩负义之至!”
叶畅恼中也是恼怒异常,不过面上不显露出来。
一个区区平卢军先锋将,也敢虎口夺食,抢走他的战利品!
不过对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却仍然敢如此,想必也是有所倚仗。他手中的兵力,瞒得过契丹人,却是瞒不过平卢军,对方想来是以为他不敢起冲突吧。
“几位先生以为当如何?”他看向张镐等人。
张镐也同样满肚子怒气,平卢军的人这些年来的表现甚是差劲,安禄山都有些不待见他们,现在却敢到叶畅这来虎口夺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别的无所谓,但这樊重武定然要擒回来的,他违背军纪,私投他人,定要斩首不饶!”因此,听得叶畅问起,张镐抢着便回答道。
他执掌律法,军中将士违反纪律,便是由他处置,故此虽然恼怒,首先还是从自己的分工上回答。
“正是,这帮酒囊饭袋,竟敢如此无礼!”王昌龄也是怒不可遏,他因为名声大出身低,常受同僚排挤,最恨就是这种在背后捅刀子的同僚:“以某之见,叶司马当双管齐下,一是遣兵派将,前去缉拿,二是即刻快马加鞭,遣人往长安送信,请天子严惩此等卑劣之辈!”
“王公所言是正道。”岑参也点头表示支持。
“兄长以为呢?”叶畅望向南霁云。
南霁云略有犹豫,然后开口道:“司马于樊重武有厚恩,我观其人,虽为狡黠之辈,却非负义之人,故此,我以为他投靠对方,乃是迫不得已,或许还别有内情。”
“还能有什么内情,无非是畏敌势大,不敢相争,又失了押送人物,不敢回来见司马罢了!”张镐哼了一声:“若是此待行径,亦能赦免,战阵之上,谁还肯殊死血战?”
论及辩论,南霁云再有十个绑到一块儿也不是张镐的对手,南霁云性子自矜,也无意去与张镐进行口舌之争,便捋须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多少有些轻蔑。张镐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又开口道:“彼待无知鼠辈,据闻还觊觎迪烈之女,为此女甚至忘了司马提拔之恩。此等人物,须得诛之,方能显我军之威严!”
叶畅有些头痛,他的班底如今才是这么些人,但文职与武职之间的矛盾已经若隐若现了。张镐等毕竟是士人出身,对于底层士兵出身的南霁云、樊重武虽是看重却未必尊敬。而南霁云等浴血奋战拼出来的功绩官职,对于这些摇摇扇子吟吟诗便得官者,心里也不是十分服气。
必须建立自己的军事人才培养机制,允许军队中有矛盾,但绝对不能允许有文治派与武功派这样相互敌视的大派别对抗,这样太容易引发军事政变之类的事情。
“那樊重武之事,我们定要彻查,若真是他惧敌投降,那么诛之以正刑典。若是还怀有什么用意,也不能轻饶!”叶畅一边琢磨着军队人才培养体系的建立,一边开口和起了稀泥:“就算要诛樊重武,先也得将其抓回来再说……欲抓樊重武,就必须与平卢军交手,各位以为,我们是彻底撕破脸,还是留有余地?”
这一下众人都沉默起来,彻底撕破脸,就是要将这所谓的平卢军先锋消灭掉,接下来的局面就不在叶畅控制之内了。这种决断,可不好做,过了一会儿,还是南霁云道:“无论叶司马做如何决断,某都愿为前锋。”
叶畅心中暗喜,这是表明态度,哪怕因此与平卢军起内讧,南霁云也将会站在他这一边。南霁云如今乃是积利州第一将,军事上的二号人物,他的表态,几乎就是军方的态度了。
岑参与王昌龄脸色变了一下,他二人是倾向于留于余地的。以积利州一州之地,与卢龙军乃至卢龙军背后的范阳节度使为敌,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张镐却笑了一下:“叶司马此言却差了。”
“哦?”
“积利州上下,能做此裁决的,唯有你一人罢了,应是你决断是战是和,然后我们这些幕僚为你出谋划策,南将军这些将士为你征战厮杀。太阿之柄,不可交与他人。”
这话说得水准就高了,一旁的钳牟丁暗暗点头,他如今也算是积利州的高层,不过在大多数问题上,他善守本份,从不多言。岑参、王昌龄二人,在他看来,是舞文弄墨之士,唯有张镐之语,才显出几分运筹帷幄的谋士之风。
“由我裁决……”
“正是,若非叶司马裁决专断,又有谁堪如此?”张镐理所当然地道。
叶畅顿时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另一世的影响,忘了在这一世,他既然是这个团队的首领,那么对这个团队的今后大方向,自然就有最终裁决权。
“既是我裁决,那么……”叶畅最初时还有些犹豫,但渐渐坚定起来,他为何会到辽东来开疆辟壤,往大里说是为了汉人江山,但往小里说,不就是为了摆脱在中原时只要弄出些好东西,便会有人来抢来夺的命运么?
在中原时,他势单力孤,强敌环伺,不得不左右支撑,想方设法周旋于那些不怀好意者之畔。但现在在辽东,他有两州之地,十余万百姓,数千虎贲,团练过万,这样强的实力,难道还要面对别人的侵凌、劫夺时仍然退让么?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区的卢龙军先锋将觊觎,他若不迎头痛击,只怕某些人都要以为他是软弱可欺,什么样的东西也敢跑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他若想战,那便大战!”叶畅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念头顿时通达,一握拳,冷声说道:“敢劫掠我部下俘获者,须得死!”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凛然,便是张镐,也没有想到叶畅会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下定了这种决心。
“既是如此,我等当谋划之。”张镐道:“我军人数有四千,加上建安州军一万,足以剿平入辽东之贼。司马如今可遣一军,扼守辽河渡口,匆令贼人遁归。大军直扑大石桥,一击破贼!”
“贼人会不会有所防备?”
“不然,我知边将之心,他们如今其实是在观望……”
张镐给叶畅分析平卢军诸将的心理,此次渡过辽河来犯的,只是平卢军先锋使董秦部,带队之人侯希逸更只是一员裨将。并不是平卢军拿不出更多的人手,而是因为,平卢军诸将都是在观望,如果叶畅露出软弱之态,他们定然会毫不犹豫冲过来,将叶畅的战利品吞食干净,但若是叶畅展示出足够的强硬与实力,他们则未必有彻底翻脸之心。
“故此,司马既然决意与之针锋相对,便不可露出丝毫退让之意,先迎头痛击再说!”
“若是如此,安禄山处当如何应对,平卢军乃是他部下,打痛之后,安禄山必然要出面。”王昌龄忧心忡忡地道:“平卢军三万七千五百人,范阳却是九万一千四百人……二者相加,兵额近十三万,我军只及其二十之一!”
“无妨,我到辽东之后,奉命为叶司马谋主,也曾打听过消息。平卢军虽是归属安禄山所辖,但与范阳不同,安禄山多抽平卢军勇士、健马,以充范阳之用,显然并不以平卢军为己方亲信,平卢军诸将畏他割弱自己实力,亦对其多怀戒惧之心。契丹人能入辽东,其中便有平卢军故意怠战之‘功’,依我所见安禄山未必愿意替平卢军出这个头。更何况,安胡儿其人,最贪边功,我们原本不是准备将这夺取安市城之功分润出去么?原先是想着分给平卢军,如今不给了,给安禄山就是!”
叶畅并不准备彻底占据安市州,原因在于他现在实力不足,特别是从旅顺到安市城,近千里之地,补给线比较艰难,即使他有大船,也力不从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北边传来的消息,迪烈兵败回盖牟州的途中,被沿途诸方势力所袭,但或许是契丹人带来的,或许是其余原因造成,北面开始流行起“痘疮”!
这也是叶畅急着将俘虏运回的原因之一,这痘疮其实就是天花,其传染性极强,而且几乎没有治疗之法,叶畅能做的,就是隔离,任其自生自灭。
“诸位以为此计可行否?”叶畅心里是倾向于此的,但大的方向他要决断,执行的细节却需要与众人商讨了。
“是好计。”岑参第一个支持。
“此计甚善。”王昌龄亦是赞同。
南霁云这一次没有表示反对,只要有仗打,对手是谁,他都不在乎。
“既是如此,那么张公,你引一军,我给你一千人,断绝贼人归途,南霁云,我给你两千人,即刻出击,杀那些贼人一个猝手不及!”叶畅下令道。
众人领令而去,屋里只剩余叶畅与善直二人,善直道:“为何不叫我去出战立功?”
他虽是个僧人,如今却与还俗没有什么两样,眼见南霁云屡屡立功,叶畅也越来越倚仗其,他心中自是暗生攀比之念。
“三哥,这安市城的安危,可就在三哥身上,如何不是立功?”叶畅哈哈一笑道。
“你便只知道应付我。”善直嘟囔了一声,但看到叶畅脸上隐隐的忧色,便不再说什么了。
叶畅并不是担忧打不胜这一战,从对方来的人数他可以得出和张镐同样的判断,那就是平卢军诸将便没有真正撕破脸的决心,侯希逸等过来,只是一个试探。他真正担忧的还是痘疮,天花作为一种绝症,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免疫力,如今还只是听说在盖牟州一带有,可是谁知道契丹人有没有将之带到南面来!
“召梁栋来,随我巡城!”他下令道。
梁栋是个“代城主”,他在安市城根基极浅,完全是依附于积利州军。故此一闻叶畅有召,顿时跑了过来,其婢膝奴颜之态,就是叶畅自家见了,也觉得极为不适。
“休要这般模样,交待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做好了?”
“好了,好了,石灰、白绸,都已经备好了。我在城中点了五百青壮,专门清理城中垃圾,在城外荒僻之地,也令人掘坑,填埋这些垃圾!”
“牛呢,长痘疮的牛有没有找到?”
梁栋心里暗暗嘟囔了一声,当真不知这位叶司马究竟是做何等打算,除了要对安市城街面进行清扫,还要寻找痘疮的牛。不过安市城外也养着不少牛马,特别是契丹人南下之时,带了不少牲口,都放养在辽河之畔。他小声回应道:“找着了,有十六头牛带着痘疮。”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稍安,不过牛痘究竟是怎么个种法,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有将这些牛都赶回去,到了积利州再进行试验了。
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天花在古时肆虐之威,他早就知道,原本也准备在辽东局面稳定、基本医疗体系建成之后,便开始研究种牛痘之事,却不曾想天公不作美,竟然在他完成准备之前,就已经出现了痘疮。他看着梁栋小心翼翼地模样,又交待了一句:“这些牛事关重大,你好生给我养着。”
“小人只当是又有了十六个牛祖宗。”梁栋道。
叶畅嘿然一笑,便又问道:“多少人愿意与我一起南迁?”
虽然准备把安市城让出来,但叶畅并不准备让出个完整的安市城,城中的人口,能带走的,他要尽量带走。听得他这般问,梁栋露出为难之色,叫起苦来:“小人也是用尽了方法,只是故土难离,这些人在契丹人来时都未曾逃走,现今更有谁愿意搬?小人好不容易,只说服了两百余户,不足千人愿意与司马一起南迁。非是小人不尽力,实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