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了结了?”
“了结了,昨夜高将军亲来相迎!”
叶畅一大早就迎来了杨钊,与上回杨钊来时遮遮掩掩不同,此次杨钊来就是大摇大摆,恨不得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了结就好,杨兄的心可以放下来了。”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十一郎,你做得真是漂亮,你为娘娘解了心头大患,我不才,也不会让你的心头大患长久!”
叶畅初时没有听出杨钊言下之意,笑着道:“这哪里算是心头大患,不过是……嗯?解了心头大患……莫非?”
“正是,梅妃已被发落入冷宫,据高将军说,不日便将送往洛阳上阳宫!”
“洛阳……上阳宫?”
熟悉唐时诗歌之人,对这洛阳上阳宫绝对不陌生,叶畅心里跳了一下,这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与虫娘的计划里,也没有这一项,莫非是虫娘添油加醋了?
“高将军还说了什么?”
“高将军没有说什么,哦,对了,他临走时曾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做事,顺便替他问候你一声。”
“问候!”
叶畅险些骂了出来,高力士这哪里是问候,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
不,不是警告,而是敲打、震慑。现在叶畅算是明白,为何梅妃会被赶走,定然是高力士这老阉货使的气力。而这笔账却是算在了他的头上,就如同李林甫利用他顶上构陷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罪名一般,高力士也让他顶上了驱梅妃出宫的罪名!
这帮子老J巨猾之辈,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不过叶畅没有象上次被李林甫算计时那样苦涩,相反,他兴致更加高昂起来。
李隆基、李林甫、高力士,还有一个他隐约觉察得到的Y影,都是棋手,而叶畅则是棋子,每个棋手都希望他这个棋子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但以前的时候,叶畅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随意就可以抹去,甚至韩朝宗、皇甫惟明乃至吉温之辈,都可以把他当棋子。但是,现在的他还在,韩朝宗要靠着他努力才没有丢性命,皇甫惟明墓上的草都长得半人高,而吉温……虽然现在还好,却在有些时候要拍他马P。
终有一日,叶畅会成长到足以跳出棋盘之外的地步,那时他就要将现在这些下棋人变成他的棋子了。
叶畅没有悲愤莫名,自然有别的悲愤莫名的人,比如说,李霅。
他父亲虽是去职,他自己却还在朝堂之上,算计叶畅不成,在家里告假告了两日,不曾想才准备出来活动,便听说有人弹劾自己。
“你这两日,休要再出门了,行事一定要检点,若不检点,就是自寻死路!”
李适之厉声对自己的这个儿子说道,李霅脸色难看,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
他确实不服气,在他看来,父亲未能争过李林甫,那是因为父亲的手段太保守了,当在圣人面前与李林甫廷辩,如此忠J自分,圣人也必然幡然醒悟,李林甫被贬,他父亲独相,而他继续为宰相之子。
“多谢张公……”李适之喝责完他,又对张垍拱手:“有累张公了。”
张垍神情凝重,看了李适之一眼,欲言又止。
“张公有言,不妨直说。”李适之道。
“此事非同小可,李公要当心,休要被此事牵连……”
李霅终于忍不住道:“不过一小吏血口喷人罢了,张公何出此言?”
那日在兵部,张垍不曾与叶畅翻脸,李霅就非常不满,觉得他亦是无担当之辈,今日又只为着一个还不是御史台的微末小官弹劾他,便专门来向他父亲告状。在李霅看来,张垍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张垍脸色铁青,起身便要靠辞,李适之慌忙拉住,气急之中踹了李霅一脚:“畜牲,汝欲汝翁速死,何不买药鸩我!”
见父亲真的怒了,李霅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跪下来道:“儿愚驽,实不知此事重大,父亲息怒,张公息怒!”
“老夫怎么生出你这般一个蠢子来!”李适之又踢了他一脚,浑身直哆嗦:“莫非你还不明白,那出来的小小殿中省主事只是个投石问路的石子,接下来,便是御史台主事、侍御史、监察御史!然后,就等着李林甫的亲信蜂拥而至吧!”
张垍听得李适之这样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殿中省主事在缠劾李霅,抓的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把柄,但若李适之这边应对不当,或者是天子那里为此发怒,那么接下来就是弹章如雪了。
“你这竖子,近来可曾干什么好事?”李适之想想不对,若这背后真有人在组织一场对他的围剿,那么对方手中必然有足够的把柄。他自问自己辞相之后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漏D,若说有,就只能发生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了。
李霅看了张垍一眼,有些为难地道:“那日叶畅J贼进京时,曾请兵部为难过他一回,不过那一次没为难着他,还被这J贼打了……此事,张公亦知。”
“我观当日情形,叶畅打过令郎之后,似乎怒气已消,应当不会是他所为。而且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在京中也没有这……”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垍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Y沉。
谁说叶畅在京中没有足够的能力?他身为驸马,如何不知道这几日里宫中发生的事情!李隆基与杨玉环吵翻了,是叶畅居中作合,让二人恢复如初,而且据说他还请李隆基将曾得宠爱的梅妃赶往冷宫……这个能力,他张垍自问没有!
想到这里,他神情一变,若真是叶畅,那他又是为何举此事?
“李霅,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又为难了叶畅?”张垍都不顾礼仪,直接唤了李霅之名。
李霅顿时神情大变,从地上险些跳了起来:“肯定是他,就是他弄的鬼,他在我身边还安C了人手,收买了我身边的门客!”
“门客?老夫不是令你将门客都遣散了么?”李适之闻言大惊:“莫非你这些时日,真的又去寻过叶畅麻烦?”
听得父亲也质问这个,李霅缩了缩脖子,有些犹豫。
他不必回答了,李适之与张垍便从他的神情判断出,他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情,将叶畅激怒了。
张垍又想起一事,猛然道:“叶畅前日给国子监捐一万贯的经书,还另捐一万贯设为辽东国学奖,奖励太学诸科教谕与学习刻苦优异之学子……此等沽名钓誉之事,他虽是一向爱为之,但做得这般不遮掩……莫非与你也有关?”
此时李霅也已经知道,叶畅前前后后撒了数万贯,将他试图抹黑其名的举动,变成了为其扬名之事。他听得质问,看了父亲一眼,讷讷不敢回答。
“畜牲,到此时你还不说实话?”李适之又上前来踹了他一脚,须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叶十一比你小二十岁,你多活的二十年,全活到豕犬身上去了!”
“我,我只是不愤他败坏朝廷官声与百姓风气……”李霅此时哪里还能继续隐瞒,吞吞吐吐地将自己设计想要害叶畅之事说了出来。
李适之与张垍两人目瞪口呆,不曾想,竟然是这样的大事!
“此事……难以善了。”张垍叹了口气:“李公,我先告辞了。”
“好,好……”李适之有些失魂落魄,但旋即回过神来:“老夫送你至门前……”
“不必,李公,保重。”
“要送的,要送的……也许就是最后一次送你。”
他二人这般对话,没有任何人搭理李霅,李霅还有些莫名其妙,想跟上去,却又不敢。
二人出了客堂,张垍又停住脚步,他知道,李适之送他出来,是还有话要说。
“当真……无计可施了么?”李适之果然问道。
以前他性子粗率,可是从宰相之位下来后,很多事情却想得更细了。李适之不等张垍回应,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向叶畅低头……他会接受么?”
“贺宾客若在,哪怕韩朝宗在,他或许都会接受,旁人都道他忘恩负义,其实我知道,他是极重旧情者……”张垍喃喃地道:“可是,李公,贺宾客已仙去,韩朝宗去职之时李公也不无怨愤之念。”
李适之也知道这一点,满脸都是羞愧。贺知章寿终正寝不去说,韩朝宗因为与他关系近被李林甫攻讦,那个时候他却没有伸出援手,只是单纯地怕连累自己,到现在,怎么好意思去找韩朝宗为他说合?就算他厚得下这面皮,一时之间,又去哪儿找韩朝宗去?
“可恨,可恨!”他忍不住喃喃道。
“令郎着实糊涂……此时还去招惹叶畅。”张垍道。
“何只他糊涂,老夫也糊涂,可恨的是老夫当年太糊涂……当年贺宾客将叶畅荐与老夫,老夫却只令一幕客与之相会,然后便打发他……可恨老夫有眼无珠啊!若是当初能稍加示好,笼络此人,以之来对付李林甫……”
李适之心中的懊悔到了极致,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张垍心里也满是苦涩,当初贺知章重视叶畅,他也是不经为然,两度在公开场合羞辱叶畅,甚至纵容元载、卢杞之流踩着叶畅上位。
若非如此……
紧紧握了一下拳,若非如此,韦坚、皇甫惟明如何会死,王忠嗣如何会流放!
“李公,当断须断。”镇定了一下,排除掉那些杂念之后,张垍对李适之轻声说道,然后一抱拳,再不说二话便离开了。
李适之没有再走,而是身体抖了抖,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粗率没错,但吃过这么多亏之后,如何还不知道张垍言下之意。
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当断则断,不断必乱!
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李适之觉得很冷,他惧的不是叶畅,甚至不是李林甫,惧的是李隆基。
缓缓走回屋子里后,便看到李霅仍然跪在那儿,三十余岁的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李适之心中一软。
他想起当初这个儿子小时的情形。
他小时就顽皮,总是闯祸,自己子嗣不多,故此爱若珍宝,管教上不免疏忽了些。每当他犯了大错,自己要责罚时,他便会这般模样。
“吾儿,起来吧。”和声说了一句,李适之叹息道。
“父亲,是孩儿不孝,又陷父亲于此境地……孩儿这就去向叶畅负荆请罪去,父亲觉得可好?”
李霅口中如此说,却有些狡猾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越发如此,父亲越不会让自己受委曲。
“不必了,你坏叶畅名声,仇结得太大……”李适之正待再说,突然见到门外有仆人在晃,不由皱起了眉:“你起来吧。”
“郎君,有客人来拜。”李霅起来之后,那仆人才敢进来,将一个名刺递了过来。
名剌上很简单,就只有手书的房琯二字。
“是寻孩儿的!”见这名刺,李霅顿时大喜,知道今日这事情算是掀过了。
“此人……我记得有官职?”李适之问道。
“如今为试主客郎中,前相张公说曾赞其有奇才。”李霅犹豫了片刻:“孩儿原本与其相约今日相会,后来张公来了便耽搁下来。想必是见孩儿逾时未至,寻上门来……”
“咳咳……”李适之轻轻咳嗽了几声,沉重地点了点头:“你去会客,谨言慎行。”
李霅自去会客,李适之在客堂发了会儿呆,然后缓缓踱到自己的书房里。他眼中既是痛苦,又是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我如何能这般做!”
“或者还是试试,提及贺宾客,叶畅会不会念在逝者面上,放过霅儿?不,他不会放过,他便是想放过,他背后的李林甫也绝不会放过……”
犹豫挣扎许久,李适之还是拿不定主间。他铺了一张纸,提起笔写了几字,便觉得不妥,又把纸揉撕了,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撕了十余张纸,也未能写出什么正式的书信。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终究只是侥幸,但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侥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