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世纪末的最后十年。
燕北那会儿不兴这么个叫法,他管那个时代叫做中平六年。
见识过冀州的安居乐业与繁华,整个辽东郡就好似汉帝国疆域上东北角的一块伤疤,被高句丽啃去一块,留下这一片好似茫茫的旷野。
城外十里,有馆名招贤。在十几日前方才建好,这座招贤馆是沮授一手促成的,若单凭燕北,只怕他是断然想不出这种主意……尽管他的确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像他这种求贤若饿狼的人,为达到目的能够不择手段,别说下士,就算下他自己都不是问题!
王烈与邴原的即将到访,在燕北眼里是绝对的头等大事。
因为沮授说了,这俩人是游学过许多地方的大贤者、大名士。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辽东一定会比现在好上不少,何况,郡府正是用人之际。
双马并骑赶至招贤馆,如今的馆内有一多半还正在兴建,周围有上百个郡府征募的民夫正在搬运木石,就算已经建造好的那一部分也脏兮兮的满是尘土……燕北与沮授面面相觑,这,这能拿出手接纳贤者吗?
说是招贤馆,其实相当于一个村落一般,由四处宅院组成,有用来接待的、有仆从休息的、贤者住宿的、还有厨人做饭的地方。只不过如今只有接待的木屋被搭建好而已。
“主公不必担心,想来贤者名士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沮授摆手命人将馆内打扫干净,这才有些担忧地对燕北说道:“只是主公千万记住,名士爱惜声望,即便您想要招揽他们,也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以用大义来劝说却绝不能以财货来诱惑,否则只怕名士当即便会拂袖而去啊。”
燕北点头,心知这是沮授怕他言行粗鄙激怒了那些名士,一时间也揉着下巴道:“公与,说实话我也有些担忧,燕某的名声不正,我倒不是怕他们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是没什么关系的,我只是怕因为燕某在这儿,让他们觉得好像是效忠于我……名士难道不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吗?”
说白了,毕竟他以前是叛军,即便如今重新归汉也是一样。别人不会因为他们现在的官职便忘记,他们也不会忘记。
沮授却摇头诚恳地对燕北宽慰道:“在下并不认同将军所说的话,授以为正因将军从前被夹裹反叛,如今却弃暗投明才是您值得追随的原因,您千万不要因为这些便妄自菲薄,单是您的作为,这天下能超过您的便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天下起兵反叛者何其多,谁人能得善果?凉州征伐不断雄起竖夫几何,身死人手者又有多少?益州的马相赵抵、长沙的区星,再早些还有张氏三兄弟,还有先前的幽冀二张……那么多的叛军,又有谁能强过燕北?
想要身死人手,这个太容易;可若说在叛军中活下来就比较艰难了;像现在仍旧还能维持叛乱的也不过韩遂马腾二人而已,而幽冀二州参与叛乱活下来的也不过是张纯与燕北两人,这完全就是燕北的功劳。
况且燕北不仅仅是活了下来,使所有兄弟在州府的承认下取得辽东郡,最后自己功成身退为护乌桓校尉,在沮授看来这便是燕北的能耐与取舍。
舍了太守之位任凭州府择选,这是何等的胸襟?
他们名为主从,实为知己,这不正是燕北受人钦佩的结果。
听了沮授有些近似恭维的话,燕北轻轻点头,“你说的对啊,你们与我一同是因为追随与我,而他们并不需要追随我,只要能让他们为辽东出力便是了,燕某只需流露常态便是……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公与你才是辽东太守,等那二位到了,燕某仅陪为末坐便是,主要还要靠你来劝说他们。”
“将军放心。”
沮授这么说着,心里却再想,以后即便再有贤人投奔,也还是不要专门告诉燕北礼贤下士了。自家主公并没有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可能拥有的高傲。想来也是难得……经历这么多的风雨,燕北却还像他刚结识时那般模样。
这对现在他们所处的环境而言是个好现象,一个不倨傲的首领能够俘获贤才的心,但长久来说,对燕北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种心态也从侧面说明了燕北还没有真的做好准备成为一名上位者。如果仅仅如此,那么他们今后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谁会接受这样一个带着些许闲云野鹤心思的首领呢?
不过沮授并不为此感到担心,他知道燕北的心思已经从小富即安开始变化了。
董卓进京的事,给了他很大触动。
“公与,别愣着了,咱们把从人都打发走,便清扫一下还有些尘土的地方吧。”燕北拾起民夫落在屋里的扫帚,叫上沮授一同从馆内向外面清扫起来,“哟,这里好多的土。”
小半个时辰过去,燕北将整个招贤馆中清扫一新,方才放下扫帚吩咐人手去便听骑手传报,从汶县那边过来的车马已经到五里之外,燕北与沮授面面相觑,沮授急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二人如今身上皆是浮土,即便拍打之后仍然有些痕迹,宛若下地的农夫一般,这哪里是接待贤人的礼节?
“事已至此,多少咱们也是为他们清扫才弄得这般狼狈……无妨。”燕北这么说着,他并非是宽慰沮授,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然如何呢?“现在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吧。公与,待会看你的了!”
沮授面色凝重地点头,他不想燕北那么轻松。他在早前便听说过邴原‘龙腹’的称号,更是钦佩王烈的学识。但他却从未想到会见到他们二人,如今更是要劝说他们为辽东尽份才华,那王烈连三个公府同时征募都不在意,他心里如何能不紧张?
何况他才是辽东太守。
五里路没多远,不过片刻便见到两什骑手护送着两辆马车缓缓而来,燕北与沮授并排立在招贤馆之外,便见为首的孙轻远远地打马而来,翻身跳下拱手道:“将军、沮君,人我给送来了。”
“怎么亲自来了?”燕北远远地望见孙轻过来脸上便带着笑意,临近了更是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派个亲信过来呢。”
孙轻一向尊敬燕北,当即抱拳说道:“属下知晓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县中来了两位大贤自然严加护送,让下面人去做不放心,便自己跑着一趟,盐场与水寨还有些事要将军定夺,正好来一趟。”
“哎,那就等晚些了去家里谈。”燕北应下,盐场与水寨都是要紧事务,更何况孙轻的妻儿与丈人都在襄平,当即说道:“正好瞧瞧你家小子。”
孙轻笑着,见车上二人下车过来,便引着两位中年人对燕北说道:“将军、沮君,这位长者为平原王彦方;这位是北海邴根矩;二位,这是辽东太守沮公与,这是燕将军。”
燕北没有无力地打量两位名声在外的贤士,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王烈看上去年过半百却精神烁烁,颇有几分老当益壮之感,邴原则眉目方正,衣襟一丝不苟、冠带端正无比,看着就像沮授口中的那种道德楷模。
“在下燕北,见过二位贤者。”
“学生沮授,见过二位前辈。”
王烈与邴原轻声应下,眉目之间不存在燕北意料中的傲慢与轻视,反倒是二人躬身行礼道:“您就是辽东的燕将军,多谢阁下派遣走轲将我等接至辽东。”
却没想到,这两位居然是被燕北的部下接来的,这对燕北而言可是个好消息,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燕北连忙扶起二人摆手引道:“二位远至襄平车马颠簸,还请入馆中歇息片刻,请进。”
当下,燕北便与沮授领着二人入馆内,孙轻则带两什骑卒在馆外侍从。
“老夫虽是乡野之人,却也听到过燕将军之名号。”
入馆,分席而坐,还是王烈率先开口对燕北说道:“将军似乎,和传言有几分不同。”
不单单是燕北打量他们两人,他们又何尝没有对燕北有几分好奇呢?甚至在来的路上他们心中还有几分忐忑,担忧燕北这个叛军出身的草莽征召他们过来是想做什么,甚至有些担忧方才从中原那边的混乱中脱身,千万不要转眼就投入辽东这个虎穴当中,不过此时看来,燕北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燕北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他已经习惯人们一见到他便会说自己与传言不同,先前的刘虞是这样,如今的王烈也是这样说,于是他温声说道:“前些时日也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这样对燕某说过,不过在下还是想听听长者的教诲,您听说的燕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烈抬手抿着胡须,却并未接过燕北的话去说,而是笑道:“那不过是些乡里传闻,说来也无甚意义,不过这一路上老夫看到听到将军在辽东的许多作为,所以想问问将军,您对治理辽东这块土地有什么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