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是个擅长背负责任的人。他从幽州走出去,终于又回到幽州。
在这中间他背负了太多。
即使燕北从不信命,可回首来时过往,也会觉得有些事情或许都是注定的。二十岁之前他什么都不懂,那些事情他无法改变,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从燕北这个名字进入人们眼眸时开始,回到范阳县外他将锄头递给仆人,他的故事会怎样改写?
他会不执着于复仇吗?若他知道如今自己需要背负这么多,或许他真的会放弃复仇。
可放弃之后呢?当二张反叛,当潘兴兵进涿郡,他又会怎么做呢?或许死在与潘兴的对抗下,或许被夹裹着成为叛军,再走一次这样的老路。
但他不信,不信这世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所以告诉麹义,这还不够。从前对于人生路他没得选,现在他觉得人生路的选择很多,只是做出决定非常艰难……所以他还要继续走,也许再向前,就会看到新的天下。
或许终有一天,他能够做出所有想做的选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安次王氏并非放出追兵追赶他们。这确保了燕北能够在一夜的疾驰后赶至雍奴,远远地看见雍奴城外飘扬着燕字旗帜的营寨,与站在辕门下迎接他们的沮授那张熟悉面孔……这令他如释重负。
“将军终于平安归来。”
“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率军西进了?哈哈哈!”燕北笑着向后招手,自有骑卒搬来箱子,燕北在马背上矮身自打开的箱子上伸手一捞,便将最上头的木盒抓在手中,随手抛在沮授怀中笑道:“我给你换来的,打开看看,你一定喜欢!”
沮授面露不解,打开之间里面铺叠着三层青绶缎带,精美的绶带上摆放着一方银制龟钮小印,上用隶书刻着辽东太守四字,后面还留有刻字的空地,沮授不解,问道:“这……辽东太守?”
“从州府弄的,以前属太守阳终。燕某为你请了辽东太守,刘公已遣使自泉州走海路前往洛阳上表,现在公与你就是辽东郡的代太守了,我把阳终的名字划去,只等朝廷书信一至,你便是真正的太守了。两千石银印青绶,如何,心头可有无尽喜意呀?”
沮授脸上却没有笑,他只皱眉拱手道:“将军,还是把这拿去吧……辽东太守自应将军所领,沮某如何越庖代俎?”
“行了,我手里那点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就是我领了辽东太守,治理一郡终归还是要靠你。与其有我掣肘……倒不如直接由你来做。”燕北扯着缰绳笑着踱马围着沮授绕圈,笑着赞扬道:“不错,回辽东我找人你给做顶进贤冠,当初率军围邯郸,夺了你的万户县令,如今以两千石太守还你,你大可安心取之,继续教化万民吧!”
听燕北重提当年攻打邯郸的旧事,沮授哑然失笑,倒是也起了玩笑的心思,将龟钮银印小心地重新置于匣内,轻笑道:“将军言之有理呀!既然如此,在下便安心取之了!”
“且取且取,这太守可不好做,都是坏事。”燕北招呼骑卒入营休整,从马背上跃下这才牵着坐骑与沮授并肩向寨中边走边道:“这一次刘公为辽东请了五个两千石还有几个比两千石、十二个千石,再伙同回去免不了作战有功的士卒将官封赏,算下来至少有上百个秩百石的官职……州府不给俸禄,辽东今后可就要靠咱们自己折腾了。”
太守和四个校尉皆为两千石,再加上两个都尉比两千石,别部司马、军司马这些千石官职,以及各县令长,县中长吏,不提养兵所耗,单单官吏年俸开支便超过三万石,这可都是实打实的钱粮。
“如此之多?州府不给俸禄……当真一点不给?”沮授呆住,他早想过治理辽东要比曾经的邯郸难得多,可却从未想到州府居然不给开支,“将军,单单这些俸秩便是养兵五千一年所耗,这,这,单凭辽东一地根本就不可能养得起啊!”
沮授懊恼地以手掌揉着侧额,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燕北见官眼开,直接在州府狮子大张口导致州府想出如此想法……这是有仇吧?得多大仇怨才琢磨着把他们活活饿死?
单单这些官吏的俸禄,郡府自然是能养得起,但再加上燕北手底下的万余兵马可就不一样了,沮授苦着脸说道:“在下算过,单单养兵,便需要九十九顷地,是将军您的九十九顷,也就是九千九百亩地全种上粟米,才能保证将军的将士一年到头能有饭吃,这还不能遇上灾年,但还必须屯粮防备灾年,那百年至少要一百五十顷,若加上官吏所需俸禄,则少说要两百顷。”
燕北愣住,眼珠向上翻着去想,他以前拥有两百亩良田,也就是两顷。那已经是一眼望不到边了,两百顷有多大?
但他并不觉得困难,歪头看向沮授说道:“两百顷啊,应该也没有多难吧?辽东这么大,骑马绕圈都得跑死十几匹马才行,光襄平郊外便有数百顷土地……不,不是吗?”
“将军,这可不是两百亩,是两百顷啊!”沮授张开两手,有些抓狂地压低声音道:“襄平外的土地不止数百顷,从襄平到辽水就有上千倾,可那些土地养活襄平城几千户百姓……咱们要的是无主之地,将军你如今只有公孙氏曾经那几十顷土地,难道您还想再杀几个大族抢夺土地吗?”
燕北想了想,好像确实不够,不过他转而就将手臂指向更远的地方,问道:“往南啊,那么大的地方,总有些无主之地吧?”
“那千山上种的出什么?将军是下过地的,也在南边和人打过仗,那种老林子里能种地吗?还是您想让铁矿山长出粮食?”
“好好好,公与你别急,粮食、钱的事,都交给燕某,你就管好教化百姓治理郡县,好吧?”燕北打算先不与沮授争论这些事情,“我总是能弄到钱的,就算辽东的粮食不够,我们和州府买总行吧,买不来我带着骑兵队去抢,你就别操心这些事情了,对了对了,我心里还有个想法要和你谋划一番呢,走走走,先进帐在说。”
燕北不知,在另一个没有他的时代里,辽东这块土地迎来了一位神奇的雄主,那位名叫公孙度的辽东太守上任之初便以各种名义弄死了辽东上百个豪强大户,虽然弄得人人自危,却在旦夕之间兼并大量土地,后来更是依靠辽东这个小地方养活数万雄兵割据三代。
只不过这种方式燕北是不会去做的。
就像他自以为的那样,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滥杀的人。他会杀人,但那在他看来施暴只是无计可施后最后的一种手段。
言语、财货、计谋、刀兵,都只是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
如果同样的目的不需要刀兵就能达成,那他便不会轻动刀兵。
是以老子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不是李耳,但他也觉得自己是老子。
将愁得晕头转向的沮授拉入帐中,高览与麹义已经跪坐在里头,正等着他俩进来。这支数俞五千的兵马真正意义上的四名首领都在帐中,燕北坐于正中这才对沮授说道:“公与啊,其实我觉得你说的钱粮问题虽然不好解决,但这件事我还是能尽一份力的,阿秀将我的地图取来。”
高览闻言应诺,不多时便从帐外抱着厚厚叠叠的羊皮卷进来。
燕北有一份简劣的地图,画在几张缝制的羊皮上,带兵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与他那些破书烂简都是随身之物,此般作为原先是深为身边那些只识环刀大钱的黄巾兄弟嘲笑。
燕北在帐中地上将羊皮地图铺开,标注着幽州各个城池道路的地图展现在众人眼前,整个幽州大的地形一览无余,涿郡、辽东这两个地方画得最为精细,涿郡的每一座山、甚至每一个亭乡都标注清楚;辽东就更过分了,几段城墙歪歪扭扭地画着,通往高句丽、乌桓及塞外的地方甚至画着沮授看不懂的小人儿。
沮授跪坐在地图一边,指着地图上那些小人儿问道:“将军……那,是什么?”
“嘿嘿,守军巡逻的死角,精于此道的私盐贩子都会从这几个地方出走塞外,你们看仔细了,以后这些地方都要加以巡查!”燕北皱着眉头一副正色的模样,眉间狡黠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简直就是在侮辱三人的智慧,谁不知道你燕将军从前就是靠着在塞外抢夺战马卖向中原起家的?
“这不重要,咱们今日要说的,是这几个地方。”燕北没有丝毫尴尬神色,先后指向渔阳郡、上谷郡、鲜卑、乌桓属国、高句丽、乐浪郡几个地方,说道:“我们所发愁的钱粮,就要从这几个地方来。”
燕北脸上带着专注的笑意,那是一种轻车熟路的自信模样。曾经依靠黄巾余党的走私贩子掌握了一郡之地与万众兵马之后,再度提起曾经的立身之本,这虽然不是战争却令他感到热血沸腾。
杀人一直不是他的技能,商贾才是。
这是封尘数年……重操旧业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