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全子避而不谈名单的事,让我很意外。
他不提起说,我不能先开口。
吴全子兴致勃勃给我讲故事,说这个故事,听进去了,对人有启发,听不进去,就当村野杂谈。
我侧耳倾听,看他准备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离奇的故事。
吴全子不紧不慢,说话慢条斯理。
不可否认,他的感染力非常强,声音不高,但有磁性。
他的故事从四十年代开始,说有一个少年,父母双亡,靠着吃百家饭长大成人。少年成为青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了民兵营长。
少年没当过兵,按理来说,做不了民兵营长的事。但他肯学,肯动脑筋。全县五十多个民兵营长比武,他居然拔得头筹。
县里比武过了,参加市里比武,还是第一名。到了省里,依然一枝独秀。
他的表现获得了领导的青睐,让他成了县武装部的一名干事。当时正值大运动时代,政治挂帅,业务次之。全社会都在热火朝天的革命,他也不例外,而且是革命的狂热分子。
革了一段时间的命,除了抄家,就是开斗争会。他觉得这样长久下去,不是个事。于是从革命的队伍里悄然退出来,一心开始读书学习。
恰好省里下放了一名高级领导接受群众改造,又恰好在他的监管之下。当初省里有命令,接受改造的干部肉体不灭,精神一定要灭。
省里下来改造的干部,他没有放手让别人去管,自己天天跟着。开始两个人一句话不说,都是冷眼相看。有一天,领导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满嘴说胡话。
他就怕了,背着干部去医院找医生。医院一看是**的对象,坚决不收。说无产阶级的医院,不救阶级敌人。
他好话说尽,医院还是不理。眼看着改造的干部翻白眼,出粗气,马上就要死的样子。他一怒之下,从腰间抽出一支驳壳枪,顶在医生的脑门上说,他死你跟着死!
他在县里是有名的人,又根红苗正。处在哪个年代,一枪打死你,说你是阶级敌人,没人会反对。
医生吓得屁滚尿流,召集一帮子还没被打倒的医生,花了十来个小时抢救,把改造干部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一条命。
改造干部活了过来,得知是他拼了命才救了自己的命,想感激,却因为自己处境艰难,无法表达。
但从此后,改造干部就有意无意给他讲革命的道理,带着他学了许多的哲学、文学之类的书籍。
他也因为拔枪的事,被县里革委会一把撸到底,回到老家的乡下做农民去了。
他本来就是在这块地方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回来,没有一个人嫌弃他。大家凑了份子,帮他安了一个新家。
有了新家的他,放心不下改造的干部,只要一有时间,就跑去看望改造干部。此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师生关系,他是诚心诚意拜改造干部为师的。
过不多久,运动升级,有小道消息说,要把改造干部拉出去枪毙掉。原因是改造干部在解放前,做过国民党的县长,属于罪大恶极的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半夜跑到改造干部的地方,把他偷偷带回来,藏在自己家里,白天不露面,晚上半夜才出来散散步,透透气。
如此又过了两年,运动结束,改造干部平反。
虽然平反了,却找不到人。有人怀疑是他藏起来了,组织就找他谈话,他打死也不认。晚上把这事给改造干部一说,改造干部一拍大腿说:“你的春天来了。”
他的见识不多,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过了一天,他发现改造干部失踪了,找了几天也没找到。
突然有一天,省里来人,把他架上一辆吉普车就走。
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又不敢去问。还以为自己藏了改造干部的事东窗事发。
到了省里,来了几个人帮他专门梳洗打扮了一番,接着省委组织部宣布,他从现在起,任省长秘书。
突如其来的好事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等到他见到省长后,才知道省长就是他当初拼了命救回来的改造干部。
如此大喜大悲,他一下适应不过来,只会张着一张大嘴,哇哇大哭。
一年后,省长亲自做媒,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做老婆。
十几年后,省长退休,他也从省长秘书摇身一变,成了省长助理。再后来,他一帆风顺,从助理一步一步做到了副省长。按照他目前的仕途趋势,今后再前进一步,也未尝是件很难的事。
故事讲到此,吴全子微笑地问我:“听懂了?”
我茫然地问:“完了?”
“当然没完。但现在,只能到这里了。”
“您说的,是林省长的故事?”
吴全子深深地看我一眼道:“看来你懂了。”
我摇摇头说:“没懂。”
吴全子怔住了,良久叹口气道:“真没懂,还是装没懂?”
我认真地说:“秘书长,这个故事是不是告诉我们,只要自己看准的事,坚持到底,一定会云开日出?”
他赞许地点头,说:“如果当年救的不是省长,而是一个县长,或者一个市长,历史又是另一番眉目啊。”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问道:“这么说,林省长的妻子就是原来省长的女儿,林小溪的妈妈?”
吴全子点头称是。
“可我听说他们父女不和,是什么原因呢?”
“林省长的妻子过去是省报记者,采访一个案子的时候,出了车祸,过世了。”
我不禁唏嘘起来。
“多少年前的事?”
“小溪五岁的时候过世的。”
“现在她有个继母?”
“是啊。林省长青年才俊,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组织也会考虑的。他现在的妻子,是省电视台的编导。”
一问一答过去,我沉默起来,心里在想,究竟要不要把名单交出去。
吴全子打破沉默说:“其实,人在官场,与人在江湖,处境一样。官场即江湖啊!能在江湖独善其身的,古今中外,能有几人?一样的道理,能在官场独善其身的,更是凤毛麟角啊。”
我附和道:“秘书长,您说的极是。”
吴全子微笑道:“同样都是走路,同样都是一个目的,假如半路来一辆车,坐车总比走路快。节省下来的体力,又能多干多少事啊。”
我跟着微笑道:“有车坐固然是好。怕就怕开车的人,要是技术不过硬,出了车祸了,岂不是欲速则不达?”
吴全子深深地看我一眼,起身走到窗边,眼睛看着屋外,叹道:“自古以来,柔肠寡断的人,总会成不了大器。”
这句话是在点拨我,在这件事上,我再不作出决定,等待我的就走路与乘车的区别。
“秘书长,我能考虑一晚上吗?”我试探着问。
“没问题。”
“明天清早,我一定给你答复。”我说,起身要告辞。
吴全子留我夜话是假,我也不可能陪他宿在新林隐。我们这一路聊来,尽管隐隐晦晦,外人根本不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但我们自己心里像明镜一般的敞亮。
“好,我等你。”吴全子意味深长地说:“林省长还在等我的消息啊。”
我心头一凛,心如乱麻般纠缠不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