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串联造反事件,持续酵,京师继续动荡。
满朝高官都像沤在一摊味道浓郁的烂稀泥里,大家一身肮脏,臭气熏天,却还不忘了互相伤害,你蹭我一下,搞你一身骚臭,我顶你一下,弄你一身白色黏浊的液体,任谁都不敢挣扎,谁挣扎谁就要成众矢之的,这股恶心风潮跟传染病似的扩散,连内阁辅臣三大佬也脱不了干系,因为不票拟直送司礼监的滑头行为,被弹劾得灰头土脸。
这个时候,林卓成了最别致的一个,他干干净净的,白衣翩翩,站在坑边冲着坑里的芸芸众生傻笑,尴尬是尴尬,却不拉仇恨,毕竟人家是受害者,从三品大员直线飙降到七品,那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痛苦。
撑不过来,他就傻逼,撑过来了,就该他牛逼。
事实证明,田义田公公的想法是明智的,手里只捏着名单,不列明事项,那就是个对人不对事的态度,浩如烟海的弹劾折子,正是弹药充足的季节,李太后露个口风,说要办谁,那惊涛骇浪转眼起来,立刻就办谁,没人敢有脾气,真正的一言以生,一言以死。
在这波弹劾浪潮中,有个人的表现很出位,得到了较多群众的青睐,他叫张学颜。
说起张学颜,那也是个不怎么有光泽的人物,在京师官场,有人贪得无厌,有人好色如命,也有人行事酷烈,但都不算什么大事儿,小节而已,对他们来说,真正的大事儿是什么呢,是节操。
吏部尚书张四维,位高权重,管着无数人的升迁命脉,是升官财必须巴结的,但他的风评仍旧一塌糊涂,天子第一号的墙头草非他莫属,当面恭维拍马,转过身,九成九的人会无情的唾弃之。好在张四维老大人心宽体胖,从来都只捞干的,绝不跟人计较这些虚名,过的仍旧滋润。
张学颜就不行了,他还要脸,最近很是水深火热,一缕缕的秀不停脱落。
本来是个勇于任事,在一条鞭法改革中作出巨大成就的国之干臣,跟张居正决裂,转投林卓,也是风光一场,江湖上都用割袍断义,自持立场这种褒义词来形容他。但是在皇庄稽查风波中,他对林卓失去了信心,选择了隔岸观火,任由林卓自由落体,谁知现世报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他隐蔽地叛变没几天,唰地一声,操蛋的剧情就逆转了,张学颜被无情地扒了皮,所谓的立场理念、所谓的改革派,都不过是经营出来的名声而已,内里也还是唯利是图、趋利避害的瓤子。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夸了多少,势必要骂回多少,受到愚弄的舆论早就囤积了对张学颜的不满,汪洋恣肆的洪水澎湃得不要不要的,只是苦于没有宣泄口,暂时硬憋着,听说张学颜有个远房亲戚在楚王府上做幕僚师爷,这种大料一爆出来,那可就爽了,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没说的,并肩子上,怒喷之。
一开始,张学颜虽然愁眉苦脸,但根儿上是没有太在乎的,毕竟那个远房,也太远房了,再说这么多人被弹劾,自己的块头又大,张学颜是搞财政的,对数字很敏感,扒拉扒拉算盘珠子,自觉自己出事儿的概率太低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天,他照旧衣冠整齐去户部上班,只见他面容端正,昂挺胸,迈着官步,掐着官指,正义的目光四下扫视,一如既往地正派人形象。
户部的格局宏大,司局众多,大多都有相对独立的院落,只有司务厅,直接为堂上官服务,跟张学颜的签押房仅有一个廊桥之隔,是张学颜上班的必经之路,司务厅的属官本来窃窃私语的,聊得瞳孔放大,唾沫横飞,非常兴奋,见到他进来,齐齐起身行礼,其后正襟危坐,东搞西搞大家都很忙碌,缺了往常的逢迎狗腿。
“哼……”张学颜冷哼一声,懒得跟这些小吏一般见识。
等他过去,这伙儿人又开始交头结耳,指指戳戳,偶尔听到什么事儿逼,什么二五仔,什么楚庄王之类的土话俚语,张学颜是个富贵高雅的人,专精于金瓶梅之流,对这些粗话很少涉猎,自然听不懂,但是感彩他还是能揣摩出来的。
于是乎,司务厅的朋友们,遭到了很明显的歧视性待遇。
“山东司的账目核查不过来?让司务厅的去顶上,关键时刻就要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湖广司的月银不够?无妨,从司务厅抹一些过去,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嘛”
“有地方给司务厅送了孝敬?还都是扎实土产?唔,分下去,怎么分?每个司平分,和谐户部共建共享,大家雨露均沾嘛”
“什么,司务厅措置的账目有漏洞?这还能忍?来人,打板子,重重的打,别打肉厚的地方”
“什么?司务厅有人请假了两个时辰,这不行嘛,有违工作纪律,既然贵人事儿忙,那就让他自在一些嘛,开革出去,还他自由身,告诉他,莫要来谢我,都是本官当做的,当做的”
……
张学颜在签押房蹲了整个上午,就跟司务厅死磕上了,隆隆的雷霆闪电在司务厅上空缭绕,打得司务厅上下老少一闷一闷的,高-潮迭起,刺激的不行。
好在到了中午,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尚书,这是刑部驾贴,请吧”来者是锦衣卫耿二力,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排场搞得很大,带了两个分管的堂上官随身,千户、百户站得满满登登,总旗、小旗站满了户部大院儿,校尉、力士更是堵住了整个千步廊。
“放肆,我乃朝廷二品大员,二品大员,你是几品……”张学颜脸色唰地白了,张牙舞爪不肯就范,揪扯着自己的身份,挣扎着最后的尊严。
“本官几品不重要,太后懿旨,刑部核,再敢暴力抗法,休怪本官不留情面”耿二力眼神一厉,大声呵斥。
“你,你,你个林卓走狗,走狗……”张学颜怒急攻心,撕破脸了。
“呛啷……”“啪……”耿二力拔出自己的手中的割鹿剑,用剑面儿直接抽了张学颜一耳光,血红的红棱子无比鲜艳。
“啊……”张学颜被打蒙了,半晌才想起来惨叫,耿二力也不含糊,反手又是一耳光,眼睛淡漠地看着他,毫无波动,传达了一个很冷酷的信息,你尽管作妖,作一下,打一下,看谁撑不住。
张学颜是聪明的,他很机智的放弃了挣扎,束手就擒,被带出了户部衙门,耿二力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马车,没头套,丝毫没有遮掩,就让张学颜带着脸上的两道血印在千步廊游了一次街。
其后,耿二力又去了几家官府,带走了几个三四品的官员,这都是李太后在黑名单中选择性执法的牺牲品。
闹腾了这么久,终于有靴子落地了,京师的官场顿时鸦雀无声,谁都没心思再弹劾别人了,先顾着自己,怎么平安过关吧,当个京官也真是难,京察刚过,又要来一回,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当初要是没有把林卓弹劾成七品官,可能还没有那么多把柄。
哎?不对啊,热爱思考的京官们敏锐地现了问题,看看张学颜和另外几个挨整的,好像有个共同点哦,要么是对林卓落井下石的,要么是对林卓见死不救的,要么是弹劾弹得最凶猛的,这就好理解了,人家受了委屈,先要抚平无辜中枪人士的伤痛,才能惩治真正的幕后黑手嘛。
啧,还等啥,走着,听说林夫人怀胎七个月了,赶紧去慰问慰问。
攀不上关系?那都不是事儿,虽然现如今真相还没彻底大白,林大人是被冤枉的,确定无疑了,走着,上个折子,官复原职啊,适当再升上一升也是可以考虑的嘛。
一时间,南熏坊林家赐宅,门庭若市。
养心殿里,张诚很花了一番心思,避开田义和王安,单独向李太后做了禀报,说是林卓府上的人流量不正常,很多人都去他那求人情,搞得比紫禁城都热闹,瓜田李下的,太逾越了,有嫌疑啊。
岂料,李太后琢磨片刻,竟出了开怀的大笑声,笑得有些鸡贼。
你不是男子汉么,不是不求我么,咯咯咯,偏要让你吃软饭,咯咯咯。
张诚费解,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让太后如此愉悦,只能悻悻陪笑,比哭都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