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五年,五月二十日,上上大吉,诸事皆宜。
林卓乔迁新居,就在这一天,林卓表示,这个日期很荡漾,古与今颇多暗合,冥冥中天数果然诡秘莫测。
当然,林公子的场面,自然又是一番扰攘热闹。
只是除了一些常规的半个县学、何举带了县政府班子、陈敦义带了府学的诸位高才前来之外,有些人很奇特的扎堆儿来到,让林卓颇有种被人当面吐了口水的恶劣感觉。
……
“戎县清池苑老板高-潮到……”
“叙府无忧阁老板包爽到……”
“成都府流星楼老板刘经到……”
……
门口儿负责代为迎客的耿二叔脸皮子一抖一抖的,不知道夹死了多少只苍蝇。
年轻人呐,就是不注意身体,这么多家青楼红馆的高级贵宾客户,把人家老板都招来了,这可得,这可得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辛苦操劳啊。
咱家小妹,要吃苦喽。
偶尔朝着主桌上陪着何举和邓教谕的林卓飞一个眼神,充满了善意的劝谏和怜惜。
林卓心中上万只草泥马疯狂奔腾,这是个什么鬼,哥们儿啥时候把省城、府城、县城的烟花之地打了通关?哥们儿现在还敢说自己个儿是雏儿,估计,估计没什么人会相信了吧?
林卓心中默默流泪,这些祸害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怀着无穷的愤懑之情,林卓刀子一样的眼神注视着这些皮条客们,只见他们先是上前来跟林卓客气客气,恭喜恭喜,然后邀请林卓多多捧场,留几首诗词神马的最好啦,然后就各自找熟人聊天儿了。
林卓神目如电,果然发现,特么还是那群骚客惹下的祸端,这帮人的活动能力挺强的哈,成都府的妹纸都被他们招呼来了,真是名不虚传。
自家旗下一大堆清倌人头牌被请来唱曲儿献艺,是一宗大买卖,再说了主人家还是才名满川中的戎县灵竹,老板顺便露个面,捧个场,勾兑一下关系,也就可以理解了。
客人略略到齐,林卓上台发表了搬家感言,感谢了在场各界人士的捧场支持,就宣布宴席开始。
侍女仆役们往来穿梭,二十席餐桌上鸡鸭鱼肉云集荟萃,佳酿珍馐络绎不绝,客人们开始各自愉悦的大快朵颐,间或还有拼酒吆喝的声音传来,弄得场面混乱嘈杂不已。
但是今天这顿搬家的宴席,从各地青楼班头云集开始,就注定了不平凡。
“……叙府,叙府知府陈大人到……”唱名的门官儿都吓了一哆嗦,磕绊了一下,这可是知府大人呐,惹得旁边从铜梁张佳胤府上来的仆役颇为不屑,真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货,咱家府上,知府大人,那只算是下九流,要坐冷板凳的,淡淡的优越感悠然升起。
只不过想到人家林少爷的年龄,又忍不住咋舌,啧啧,十来岁光景,闯出偌大局面,真心不服不行。
满院子的人顿时呼啦啦都站了起来,林卓父子前来相迎,“晚生乡野俗事,不想竟然劳动知府大人,实在惶恐……”
陈知府却不跟林卓客套,朝着老林客客气气拱拱手,“这位应当是林世兄吧,久违久违了……”
本来跟林卓并排而立的林老汉只打算当个背景板的,有个出色的儿子,混场面这种事情难以避免,最多做个安静的老男人就好了嘛,孰料陈知府竟然给了偌大的脸面,让老林好一番手忙脚乱,这种场面上的活计,他真心不擅长,只能拱手作揖,磕磕巴巴哼唧几声“多谢知府大人远来”,总算把场面圆乎过去了。
林卓看在眼里,心下虽然明知陈知府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或者是自己的老师张佳胤面子上,还是有些感动,老陈这个人,虽然犯过小错误,但是总体来看,还是一个好同志么。
有些指向本人的糖衣炮弹,不管怎么盛装打扮,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避开,但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家人,就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古今皆然。
后面尾随而至的痴汉何举将眼前诸位的反应看在眼里,顿时嘴角抽搐,这特么,果然比老子境界高,没见过面儿的您都能久违,这大概就是别人能知府,自己只能知县的原因所在了。
不怕,今天老夫见着了,就能学上一学。
知府大人驾到,随从的官员、公差是少不了的,耿二叔又是一阵脚打后脑勺,才把众人都照顾安置到位。
知府大人带着府城的高干们坐了主桌,戎县的头头脑脑儿们,就只能委屈一下,退到次席,林卓也特意前去晃荡一圈儿,表达歉意。
史管事对林公子那是很了解的,赶紧站起来迎奉,很给面子,大多数看到林卓这幅通杀府县的模样,也就不为己甚,跟着站起来给点儿小面子。当然不开眼的人到处都有,一开始就坐次席倒是无所谓,被人从主席吆喝到次席,这种感觉肯定会有些落差,有几个摆着老资格,黑这张脸,就是端坐不动,也不去碰杯子。
林卓心中无奈,当然一开始没有预计到陈知府会来,倒也是主家不是,客人不爽也是正常,无意深责之下,索性不跟他们计较,跟站起来的史管事等人依次碰杯满饮,随后就径自离去,让那几个自以为牛叉的县政府职能部门的强力人士,脸色更显阴沉,有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大概太过年轻了,还忍不住“哼”出了声。
史管事冷眼旁观,嘴角一垂,转而逝去,吃菜喝酒,恍若无事。
一场乔迁宴席,虽然中间有个插曲,有人心中有疙瘩,还算是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侍女娉娉婷婷,迤逦而来,撤下杯盘狼藉,每桌换上一壶清茶,几碟水果和点心。
早就搭好的戏台大幕徐徐拉开,那些骚客们期待已久的饭后文艺娱乐活动正式开始。
第一个上场的,不出意外,正是这一届的叙府花魁,清池苑的清漪姑娘。
她唱奏的,却不是让她登上巅峰的画堂春,而是俚曲红尘多可笑。
林卓细细看了看这个妹子,圆乎乎的脸颊似乎要变成锥子脸了,咳咳,这丫头整容了?眼睛里原先布满了迷蒙和隐秘,现在却镀上了浓浓的春愁与幽怨。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清漪这扇迷人的窗户一关上,她的神采顿时打了大大的折扣。
林卓在看清漪,清漪也在人群中找到了林卓。
看他的眉眼与往日并无变化,一样的清朗俊逸,个子又长高了许多,看他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往来酬和,谈笑风生,看着那些文人士子们敬畏有加的前去敬酒,清池苑的老板,叫做高-潮的,更像是一只哈巴狗一样对着贵官丛中的林卓连连摇着尾巴。
清漪的眼里只剩下了林卓,口中灵巧美妙的声音不停,这首歌她不知道唱了多少回,在梦里都不会唱错。
绵柔的视线绕着林卓游走,一圈又一圈,好似要把他捆绑成粽子吞下肚去。
清漪的表演结束了,她盈盈起身,微福一礼,冲着林卓留恋而深切的看了一眼又一眼,才转身想要下台而去。
“清漪姑娘留步……”幺蛾子总是在不期然间发生的。
众人凝目望去,却正是陈知府家的孽子,骚客们的带头大哥陈敦义公子。
“清漪姑娘在叙府一曲画堂春,尽得满堂风流,今日林兄亦列座在此,不如将此词再度唱来,让我等大饱耳福,更能成一段佳话。”
“公子谬赞了,清漪……”陈敦义以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对清漪来说,却是一柄利刃直刺心窝,还特么是淬了毒的。
清漪片刻间就已心神俱碎,当着林卓的面,唱那曲祝愿她跟别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清漪的如意郎君都要给唱没了好嘛。
陈公子,无乃太过狠毒。
咬着嘴唇儿,清漪仿若刀剑加身,又如独处荒原,疼痛可忍,彷徨不可去。
她只好把求救的视线投注到林卓身上,却见到林卓正在笑吟吟看着自己。
林卓眼神里温文宽和如旧,她曾无比迷恋和思念这种让人想要撒娇的眼神,此刻却在刹那间击溃了清漪的心防,泪落如雨。
林卓最先发现了清漪的不对劲儿,当即起身圆场,“清漪姑娘或有不适,今日那画堂春就暂且跳过。再说,后面佳丽众多,亦都是身怀绝技,诸位又岂忍让各位姑娘苦等?”骚客们最是喜欢这个调调儿,纷纷表示“正是如此”,林卓又转身冲着清漪,“清漪姑娘今日有所保留,他日林卓再为清漪姑娘作词一首,还请清漪姑娘莫要再吝啬才是……”
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起哄声起,场面翻篇儿矣,林卓深嘘一口气,功成身退。
清漪如同溺水之人得救,在台上伫立良久,终是无言退去。
下一位姑娘就是无忧阁的邀月了,作为风月界的万年老二,她是不服的,只见她张罗了一堆的丝竹管弦,好像要干一票大的。
奈何,天时不济。
只见一个府城吏目飞奔入场,在陈知府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知府大人腾地站起,火烧屁股的样子。
林卓见状,大手一挥,邀月姑娘就斯巴达了,只能又退下场去。
满场肃然,陈文杰拉着林卓说,“朝廷有旨意来到,速速随我去接旨。”
林卓一愣怔,颇感突然,自己一介童生,应该没我啥事儿吧。
哪知陈知府身轻如燕,势大力沉,拉着林卓的小手儿狂奔而去,留下场子里一干人等,唏嘘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