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
一位警察站在公路中间,拦住了车队。
白万新踩住刹车,从车窗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地问道:“警察同志,我有营运证,也没有超载。我老跑这条线的,咱们康台交警队的张队、刘队他们都认识我老白。你是新来的吧,改天一块喝酒去。”
“我不认识张队、刘队。”警察黑着脸,用手指了指旁边一块空地,说道,“把车都开那边去,别挡着道。”
“不认识张队?”白万新一愣,“你不是康台交警队的吗?”
“少废话,把车开过去!”那警察恼了,把手一挥,“你,还有后面的车,都开过去停好,熄火,下车等着检查。”
白万新心中疑惑,但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能乖乖地照着警察的吩咐,把车开进旁边的空场。这是一个废弃的货场,足够停下上百辆大货车。白万新把车开进货场的时候,看到前面已经有一些车辆停着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正在车上检查着什么。
后面的司机见白万新的车进了货场,也都跟着一辆接一辆地把车开了进来,停成几排,然后照着警察说的那样,熄火下车,等着接受检查。
“车上拉着什么?”一名工作人员走上前来,向白万新问道。
“螺纹钢。”白万新答道。
“货主是谁?”工作人员又问道。
“是我。”鲁大双举手答道,不知乍的,他的心扑扑地跳得厉害,想到莫名找上门来的大额订单,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合格证、检测报告。”工作人员向他伸出一只手,说道。
“合格证、检测报告?”鲁大双瞪圆了眼睛,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钢材生意,哪开过什么合格证,这些钢材都是劣质的地条钢,合格二字根本就靠不上边。
“同志。我们过去运钢材,从来都没有开过合格证啊,我们的钢材……那肯定都是合格的,要不客户能接受吗?”鲁大双装傻道。同时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国家经贸委文件规定,为保证建筑材料质量,保障人民群众的安全,即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开展钢材质量大检查。所有不符合质量要求的钢材,全部予以暂扣。不得流入建筑市场。对于未能提供质量检测报告的钢材,采取现场检测的方法,检测合格可以放行,不合格一律按暂扣处理。”工作人员板着脸,像背书一样地向鲁大双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规定,我怎么没听说过?”鲁大双急了,这批钢材的质量如何,他还能不清楚吗?根本用不着做什么复杂的现场检测,只要拿两根钢材互相敲打一下,就一目了然了。能够不马上断裂的。就算是好的,至于说有明显的裂纹、疤痕之类,那更是不用说的事情。
“这是刚下发的文件,但关于治理和淘汰劣质钢材生产的通知,早在前年就已经下发了,你作为开钢铁厂的,会不知道吗?”工作人员冷冷地问道。
“我……”鲁大双能说自己不知道吗,杏川县这么多小钢铁厂,哪家不知道国家有这样的政策。只不过大家都坚信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信条,从来也没有把这些政策放在眼里。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十几辆货车,将近800吨钢材落到了检查人员的手里,这简直就是要了鲁大双的亲命了。
“同志,我不知道这个文件。我们客户急着用这批钢材。要不,我先把钢材送过去,回头再把合格证给您送过来,您看如何?我保证下不为例,至于这一次,该罚多少钱。您说了算。”鲁大双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向那工作人员使着眼色,他觉得自己这个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对方但凡有意,肯定会和他约定一个“送合格证”的场所,至于到时候送过去的是合格证还是别的什么,那就是天知地知的事情了。
不曾想,对方根本没有搭理鲁大双的这个茬,他用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说道:“你到那边去办个手续吧,钢材全卸下来,一共多少吨,那边的工作人员会给你开收条。目前国家还没有确定对这些劣质钢材的最终处置办法,我们只是暂扣,最终是没收还是责令返工重炼,要等国家的政策。”
“可是……我们和客户签了合同的,晚一天送过去,客户要索赔的。”鲁大双争辩道。
工作人员把眼一瞪,道:“你们客户跟你们签的合同是采购不合格的钢材?要不你把你的客户找过来,只要他敢说他们要的是不合格钢材……”
“那怎么样?”鲁大双觉得有了一线希望。
“我们直接把他拘了。”工作人员断然地说道。
“拘……”鲁大双傻眼了。他和客户签的合同就在他带的公文包里,他当然记得,人家在合同上是明确提出了质量要求。地条钢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供销双方心照不宣,但在合同上不可能直接声明能够接受劣质产品。那位工作人员让他把客户叫到现场来对质,分明就是强人所难。
“你们这是违法!你们这是……”鲁大双嚷叫起来。价值100多万的东西被扣了,搁在谁身上都得急眼。最关键的是,如果这批钢材被扣了,后面还没有发运的那些钢材,肯定也运不出来了。钢材不能运到大仑码头,他就拿不到货款。客户预付的订金只有150万,而他采购废钢和冶炼时的消耗,已经花了300多万,这个亏空谁能补上?
前一段时间,鲁大双把家里的老房子拆了,重建了一幢四层小洋楼,已经把这些年的积蓄花得七七八八了,所以这次垫付的成本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县城的高利贷。向客户供货的事情可以再掰扯一番,高利贷那边的利息却是一天也拖不得的,放贷的那帮人背后都有黑势力,鲁大双自讨是斗不过他们的。
“嚷什么嚷?你卖地条钢还有道理了?”工作人员没好气地训道,显然,鲁大双的反应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期,哪个被扣了钢材的货主不会嚷嚷几句?
“大家都过来评评理,过去从来没有说过要查什么证,现在突然袭击,这不是故意跟我们为难吗?我们做点生意容易吗!政府这样做,是不是不让我们活下去了!”鲁大双一边继续嚷着,一边用眼睛去寻找货场里其他的货主以及卡车司机,希望他们能够和自己一起鼓噪,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
让他没想到的是,货场里其他的人根本就没有响应他,而是纷纷向他投来一束情绪复杂的目光,这目光中有同情、有怜悯、有同命相怜,更多的是无奈。在鲁大双之前,大家都已经闹过了,闹得最狠的几个,已经被警察带走喝茶去了。余下的人不想去喝免费的茶,于是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命运了。
在折腾了一通之后,鲁大双终于知道自己碰上硬茬子了。在这里设卡查验钢材的,并不是康台县的执法人员,甚至不是燕宁省的人。白万新倒是在那些执法人员中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但这些人明显都处于打酱油的位置,真正说话算数的,是一帮不知从哪来的官员。
鲁大双站在路边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执法人员只查运钢材的车辆,对于其他车辆一概不管。换言之,人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这让他蓦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关于中央工作组的传言。
原来中央工作组不是没有动静,而是在这等着大家呢。他们所图的,不仅仅是要关掉他们的小钢厂,而且要让他们深陷债务,再无翻身的能力……想到这里,鲁大双突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所有被扣了货物的司机和货主,都被安排在邻近的一处招待所暂住。他们的通讯工具早在下车的时候就已经被收缴了,以至于连向家人和同行通风报信也无机会。整整三天时间里,鲁大双就这样无助地看着一车又一车的地条钢在公路上被截住,一个又一个的货主都经历过哀求、叫嚣、威胁,然后陷入绝望。
鲁大双认识这其中的一些人,知道他们也都是倾尽了家产、夜以继日地在生产那些突如其来的订单。鲁大双脑子再笨,也能够想象得出来,这些订单分明就是人家工作组给自己下的钓饵。可笑大家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多少同行都在欢天喜地地谈论着做完这一单之后如何盖房买车的美梦。
不错,人家投放的饵料成本很高,光是鲁大双拿到手上的预付款就高达150万。可是人家并不用担心,这些预付款早就被支付给废钢供应商了,自己被扣下的货物,如果当成废钢重新回炉,也能值上百万。如果整个事情都是一个圈套,那么从客户到废钢供应商,肯定都是对方的人,甚至于……
高利贷!
鲁大双的脑子里闪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难道县城里那些放贷的,也被中央工作组收编了?他细细地回想着自己去借贷的过程,越想越觉得可疑。
这是谁下手这么狠,这还是政府做事的风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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