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三章师生
沈六首驾临琼林楼的消息。很快便被看热闹的传遍了整个贡院前街,于是更多的士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争相一睹考试超人的风采。一时间琼林楼前水泄不通,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其实之前许多举子都想去拜会他,只是考前去高官家中拜见,难免有干谒之嫌,于己身风评无益,又会引得对方不快,所以大家都忍着没去。但此刻见他微服私访至此,自然没了顾虑,马上群起而为之,都想沾他点仙气。
沈默一看再这样下去,非得挤出人命来不成,那自己可就好看了,便跟一众士子约好,待春闱后为他们设宴,这才在学生们的掩护下,从酒楼后院的便门出去。
一进胡同,终于安静下来,徐渭望着沈默嘿嘿笑道:我想起个赚钱的法子,只要把你往贡院街上一摆。然后面前搁上香案,边上插个牌子,上面写道烧香纹银二两,磕头许愿纹银二两,沾仙气纹银五十两,保准生意兴隆
什么叫沾仙气沈默翻翻白眼道。
就是摸摸你的头啊徐渭笑着伸手去摸沈默的额头,被他一把打开,恶狠狠道:不帮你找吕小姐&039;了
别介徐渭一下被击中软肋,装模作样的打自己耳光,满脸赔笑道:瞧我这张嘴,真是一口的胡柴,您老千万别当真,我是说着玩的。
这时,沈默身后的三尺突然出声道:胡同口有人。
那有什么稀奇的徐渭满不在乎道:北京城哪里没人
沈默一摆手,示意他停住聒噪,果然听到隐约有两个人在说话,都是苏州口音,只听一个道:汝默,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
然后另一人道:元驭兄,还是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吧。
什么叫凑热闹那元驭兄不认同道:咱们是去看自己的老师,天经地义的事。
唉,还是算了吧。汝默道:那么多人的,也不一定能挤进去。
你这是什么话元驭兄道:哪怕没挤进去,没见着恩师,也跟连去都不去,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怎么不是一码事儿汝默道:元驭兄,你就听我一句。老师说咱们,这次很可能名列前茅,眼看就要考试了,咱们不能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啊顿一顿,又补充道:相信老师也会理解我们的。
我不理解那元驭兄显然动了怒气,强压着语调道:打一进京,我想去拜会老师,你就推三阻四,说什么干谒啊,给老师添麻烦啦之类的,一直拦着不让我去我只道你过于心细,也就一直没反对。可这回老师都到跟前了,大家伙儿都去了,你却还拦着,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存了什么心思汝默也提高声调道:当然是一片好心了。你这人,总是不管不顾,也不想想咱们现在都多难
有多难
你没听本地的举子说,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定然是新任礼部尚书袁炜汝默道: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尚书,全是严党的功劳,他们早就有约定。这次科举,大部分名额都要用来报道严党
瞎扯元驭兄道:难道他有火眼金睛,能从糊名誊录过的卷子中,找出哪个是严党的,哪个不是
你咋这么实在呢汝默无奈道:糊名誊录固然能防止舞弊,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啊。还可以买字眼嘛见对方还不明白,只好耐心解释道:只要预先跟考官约好,在试卷的某个地方使用几个特殊的字,那阅卷时一下就能分辨出来,加以关照。
那元驭兄终于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跟不见恩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汝默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跟唐松走得那么近吗。
为什么元驭兄道:我还真有些奇怪哩,你跟那纨绔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最近出双入对起来了
唉,元驭兄,你怎么那么不细心呢。汝默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出什么
不就是现在的浙江严州唐知府,原先曾在咱们苏州吴江任县令的那位的亲弟弟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汝默道:咱们苏松巡抚唐中丞,是他的亲叔叔。
是吗。元驭兄道:那又怎样
唉,我都打听清楚了,唐中丞是从景王府上出去的,跟袁部堂同是景王爷的老师这下明白了吧少字
你是说唐松也会知道那关节字眼元驭兄轻声道。
嗯,他定然是知道的。汝默很肯定道:这小子根本就是个草包,要不是他叔叔,怎么可能考上举人这次来了京城,还是不慌不忙整天逛窑子,还跟那些ji女们吹嘘,他定能金榜题名。你说他知不知道
元驭兄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这么说,你是想从他那,打听出那关节字眼来了
默轻声道:我这些天功夫没白费,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了,只待时机成熟,便跟他摊牌。
可这跟今天这事儿有何关系元驭兄道。
是有关系的。汝默道:唐家跟严家渊源很深,据说当年唐中丞能中状元,多亏了严阁老的照拂,所以一来北京,唐松就先去了严家听他说,他跟严嵩的孙子是穿开裆裤的朋友,这次要不是严家正在办丧事,他就在他们家住下了。顿一顿,压低声音对元驭兄道:其实我跟他出去几次,都是严府二公子&039;严鹄招呼的,他们的感情确实很好。
然后呢元驭兄听出些门道来了。
那严鹄仿佛对老师十分憎恨,时常将诅咒挂在嘴边,还让那唐松回来,多跟同学说老师的坏话,唐松似乎深以为然。汝默叹口气道:要不是我对他说,老师在同学心中的地位很高,弄不好会惹众怒的。不管干什么,还是等科举以后,考中进士再说吧他这才没回去胡说八道。
好在你还没全晕了。元驭兄闷声道。
唉,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汝默道:那唐松因着严家的原因,对老师感观极差,时常背地里对我说老师的坏话。眼下他就在琼林楼中就坐,咱们要是也去见老师,让他看见了,保准跟我急,那关节字眼指定泡汤。我可就前功尽弃,白白的委屈了。
那元驭兄长叹口气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煞费苦心可你想过没有,是这次科举要紧,还是老师的重要
都重要,哦不,当然是老师重要。汝默道:但两者根本不能比,老师在京里当官,来日方长呢,等咱们中了进士,风风光光的去见老师,多给老师争脸哪怕是老师将来要跟他们拼命呢,我也绝不含糊说着叹口气道: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如果这时候有闪失,我们就得再等三年,就算想帮老师的忙,也得再等三年才有机会三年和一个月,孰长孰短,元驭兄,你现在明白我了吧少字
好吧,虽然不认同你的方式。元驭兄道:但我没法说你错,只能说,道不同
不相为谋汝默的声音变急道:你要跟我分道扬镳
怎么会呢多少年的兄弟了。元驭兄笑道:我是说这件事儿上,这次的春闱。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拜见老师,将来你探出字眼来,也不用告诉我,告诉我我也不会用
为什么汝默沉声问道。
不为什么,我走了。元驭兄道:唉,拉我袖子干什么
今天不说,我就不放你走。汝默强道。
唉,何必呢元驭兄道:汝默,你觉着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但我看中的,偏偏是这个过程这个内容,哪怕没有个好结果呢,我也不在乎显然为了不刺激兄弟,他说的很含蓄了。说着笑笑道:我还年轻。等得起,不就是三年吗就不信这世道永远这么黑下去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汝默情绪低落道:你是不屑于,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取得功名,你想赢得堂堂正正,我何尝不想这样,可我实在不相等,也等不了了,万一三年后还这样,我真的要
不用说了元驭兄低声道:汝默,我还不知道你吗如果咱俩换个位置,我也一定会跟你做同样选择的。我现在这样抉择,是因为我家里条件好,也不是非出人头地不可,所以才等得起。说着动情道:不管咱们怎么走,怎么选择,只要都没忘了老师的教诲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咱们就永远是好兄弟
元驭兄汝默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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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元驭兄,还是去往琼林楼了,而那汝默在胡同里呆立良久,也黯然离去了。
沈默等人这才现出身形来。
嘿嘿,你这俩学生真有趣。徐渭一脸笑意道:你到底喜欢哪个多一些
沈默叹口气,反问道:你呢
我当然喜欢那元驭兄渭笑道: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纯爷们,还能理解别人,尊重别人,这样的后生太难得了,像我像我。说着一撅嘴道:至于那个汝默,唉,就两个字的评语。
哪两个字沈默淡淡问道。
像你徐渭嘿嘿笑道:不愧是你的学生啊。
你又偏激了。沈默摇摇头,轻声道:你忘了元驭的话如果换成他是汝默,也会那样做了
那是为什么徐渭道。
他祖父家贫,为了谋生寄居在舅家,甚至连姓氏也跟了人家沈默轻声道。
徐渭默然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为人子孙的第一大事。改姓,就相当于把祖宗给抛弃了,断了自家香火,成别人家的后代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会被当时人唾弃的。
其实在沈默看来,这是很正常的选择。如果全家老小都有饿死的危险,但自己只要改姓就能救活他们,那他会毫不犹豫的改过来毕竟祖宗都是死人,跟活着的亲人比,轻若鸿毛。
但当时人不这么看,至少当灾难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他们不这么看。于是,汝默的祖父因此被革掉了生员的功名,郁卒而终;他的父亲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得不到廪生作保,一辈子没迈进科场的门,从而抱憾终生;到了第三代这里,还是面临同样的大山,但幸运的是,沈默来到了苏州,并对教育极为上心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跪在知府衙门前,泣血陈情,最终获得了沈默亲笔出具的保书,这才一路顺畅的通过了各级考试,杀到了北京城来。
可想而知,自幼遭人白眼被人耻笑的汝默,为了了结三代人的耻辱,恢复全家人的名誉,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徐渭一下子便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生活无以为继,只得寄居岳家,虽然没人让他改姓,却对那种耻辱刻骨铭心。所以他理解了那小子,叹口气道:我确实是偏激了,没有人能指责他。
不过沈默摇摇头道:他确实做错了,如果用这种法子取得功名,将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一旦此事东窗事发,他将会被人永远耻笑这跟他的初衷,正好是背离的。
唉,是啊,欲速则不达。徐渭点点头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早晚会有人知道的,只是不知是生前身后了。
不管是哪样,都要避免发生。沈默沉声道:他是个难得的天才,心思也不坏,不能只因一念之差,便毁了他一辈子。
你找他谈谈徐渭道。
不沈默摇摇头道:我不会出面的。
哈,我知道了,徐渭一看他的表情,便笑道:你又要算计人了。
沈默沉声道:我那么多学生要参加春闱,如果说凭真本事考,把他们全刷下来我也不会说什么,只能骂他们一群草包说着眼中寒芒一闪道:但是想靠这些鬼蜮伎俩坑人,还得问问我这个当老师的,答不答应呢
你打算怎么办徐渭大感兴趣道:需要我帮忙吗。
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吧。沈默看他一眼,出了胡同,往琼林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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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唯恐再被认出来,上了贡院街不久,便匆匆拐进了胡同,突然听到咕咕一阵响声,徐渭一摸腹部道:刚才啥也没吃到,竟然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沈默郁闷道:那是人家养的鸽子
徐渭一抬头,果然看到左边人家的屋顶有鸽舍,便笑骂起来道:臭鸽子,叫起来真像五脏庙打鼓。
沈默也笑起来道:去年有次蛤蟆叫,你也说是肚子响。
我有说过吗。徐渭不好意思的笑道:不过难道你不饿吗。
想让我请客就直说。沈默翻翻白眼,问三尺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三尺看看地形道:隔一条街是陕西会馆,那里的臊子面,还有羊肉泡馍很好吃。
那有什么好吃的徐渭不想这么便宜了沈默。但沈默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一挥手道:就去那徐渭抗议无效,嘀咕着为富不仁越富越抠什么的,无精打采跟在后面。
一行人跟着三尺,穿过几条胡同,果然见到一座门脸十分阔气的会馆,正是秦商出资兴建的陕西会馆,为了容纳考生,建有一百多间房。但除了三年一度的大比,平时都是供来京城做生意跑买卖的陕西人歇脚所用,还真用不了这么多房间。所以为了维持会馆的运转,房间也对外当客栈出租,还在前院开起来饭馆子,专卖陕西风味的吃食这都是三尺这位老北京,一路上讲给沈默听的。
谁知才刚远远看见会馆,沈默又站住了脚,徐渭顺着他的目光,便看见一人,暗叹一声道:京城还真小怎么到哪都有熟人
分割
我爱你们,不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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