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九章上善若水
徐渭在沈默家安营下寨。已经俩月了,美其名曰和他做伴,实则白吃白喝白住,拿他家当免费酒楼了。沈默当然也不会跟他计较,爱住多久住多久,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光吃喝能花多少钱。
初二这天,也不知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着,他竟然跟沈默说:让厨房别准备咱俩的饭了,中午我请客。
哦沈默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笑道:今儿可才初二,哪有开门的馆子
不出去吃,徐渭笑道:我买回来吃,早就定好了的。说着拿起狗皮帽子扣在头上,道:你在家等着,我去取了,耽误不了吃饭。
慢走。沈默点点头,将目光移回到书本上。这一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让他感到灵魂都浮躁起来。他深知如果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堕落成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官僚。那些理想报复之类的高尚。将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知道这是奋斗路上必经的过程,但沈默还是希望那些手段只是手段,不会让自己迷失了本性,不然纵使官居一品,达到个人的顶峰,于民族何益
为了能让自己始终清醒,他必须让自己时刻保持沉静,把节奏慢下来,多做些可以让心灵得到滋养,得到休憩的闲事,读读书下下棋泡泡茶写写字
磨刀不误砍柴工,老祖宗说的不会错。
这几天沈默在读道德经,这本书他自然读过许多遍,大多名句也能倒背如流,但以前太浮躁,总是不能细品其中的韵味,这些天终于静下心来,真正沉浸下去,才发现它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但其广博与深奥,却让你时刻警醒自己的浅薄与不足。
沈默知道这是哲学的力量,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高于一切之上。因为他能让人的心灵真正强大,不为光怪陆离的表象所迷惑。直达事物的本质。
正如老子所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尽力使心灵达到极度的放空,使生活清静坚守不变。我通过观察世间万物往复,透过其纷纷芸芸的表象,看到其本源所在。
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看清事物的本源,心灵便会宁静,这种宁静不是静止不是消极,更不是终止,而是在认识根本规律后的等待,等待万物并作的时机
这样的人是无所不包的。无所不包就会坦然公正,公正就能周全,周全才能符合自然的道,符合自然的道才能长久,终身不会遭到危险
这不正是他所欠缺的吗
沈默缓缓的诵读着两千年前的经典,耳边仿佛有黄钟大吕,一下下的敲击,都将他心灵上的蒙尘震落。
至此,读书做学问对沈默来说,才终于从求得官位名声的术,变成了追求真谛强大心灵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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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房门被推开了,徐渭拿着个大食盒进来,一看沈默仍然保持他出去时的姿势,不由大惊小怪道:你不会到现在没动一动吧少字
沈默合上书,活动下酸麻的脖颈,笑笑道:动过,翻书来着。
你真行徐渭竖起大拇指道:怎么,准备再参加春闱,再考个状元出来
沈默笑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马上又要会试了,苏浙的举子都到齐了吧少字
应该都到齐了吧。徐渭道:里面不少你的学生吧少字
应该有一些,沈默点头道:但愿他们能考好些吧。
我说徐渭突然回过神,大声嚷嚷道:我辛辛苦苦跑一趟,你都不问问买的啥
买啥吃啥。沈默笑道:能得您老请,那真是受宠若惊啊。说着也不知想起什么,竟呵呵笑起来。
徐渭翻翻白眼道:为富不仁了吧少字当年在苏州时,你还没几个钱,就整天给我送米送面。怎么现在成了富翁,反倒计较起来了
沈默摆摆手,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你将酒菜藏起来,生怕我蹭饭似的
徐渭闻言不好意思的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用再夸我了。
我是夸你呀沈默也翻个白眼,把书收起来,到堂上道:看看徐大才子买了什么好吃的。说着便将徐渭拿进来的食盒打开,再揭开层层的油纸,就见到一只丰盈饱满,色呈枣红,娇艳欲滴的烤鸭,静静躺在眼前。
北京烤鸭,呱呱。
见沈默有些发呆,徐渭得意笑道:这可是菜市口米市胡同的便宜坊烤鸭,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店了,咱得赶紧趁热招呼,凉了就暴殄了。
便宜坊沈默更加惊奇了,那可是跟全聚德其名的京城老字号,他上辈子去北京出差时,在两家店里都曾品尝过。这一世初来北京时,他还四处打听过。但对北京城吃喝玩乐门儿清的三尺,对他拍胸脯说,没有这么两家店。
怎么那便宜坊突然冒出来还一下成了百年老店。沈默不信道:米市胡同我去过,怎么没见过这家店的招牌
我可不是瞎咧咧,徐渭拿起一片薄薄的刀刃,一个雪白的碟子,便将鸭肉飞快地削片,他有一手好功夫,又肯在吃上花时间,身手十分的熟练。只见他手掌翻飞,细嫩的肉片便如下雪般堆积在洁白无瑕的瓷盘里。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手上干着活,却一点没耽误说话,只听徐渭道:这家店确实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据说是当年成祖爷迁都,一个姓王的南京人,跟着一家大官来到了北京,在米市胡同开了家焖炉烤鸭的小作坊。因为这家店的烤鸭加工考究味道鲜美价钱还很便宜,所以生意一直很红火,一直开到现在。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沈默道:想不到便宜坊都已经是百年老字号了。
这家店是老店不假,但便宜坊可不是老字号,徐渭难得能教沈默一次,得意道:因为这家店原本是没名的,便宜坊这个名字,是新近才取的。
原来如此。沈默颔首道,原来三尺那个是老黄历了。
取这个名的人,说起来还是你的同门呢。徐渭道:猜猜他是谁。
是杨继盛吗。沈默想一想,报出个名字道。
你神了啊。徐渭吃惊道:怎么猜到的。
因为就他家住在那条胡同里,沈默道:当时张居正和王世贞,还带我去找他喝过酒呢。
原来杨继盛与这家烤鸭店的老板是街坊,来北京做官后,常吃他家的烤鸭,但见店铺连个招牌也没有,便问他为何不取个店名。
老板知道他是大官人,又十分敬重他平素的为人,便顺水推舟道:不过是个方便宜人的小店,也就一直没起名字,大官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赐个名吧。杨继盛道:你家的烤鸭贵在物美价廉,连我这穷书生都吃得起,不如就叫做便宜坊吧老板一听十分顺口,不由喜上眉梢,赶紧取来文房四宝,请杨大人词字。
杨继盛也不推辞,一挥而就了三个工工整整力透纸背的大字,老板如获至宝,请人精心制作了匾额,悬挂在门庭上。这才有了便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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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皮肉都片下来,徐渭将鸭架子递给边上伺候的侍女,道:让厨房煮个汤,那味道很鲜很鲜的沈默又小声吩咐那侍女几句,才让她端着鸭架子下去。
徐渭早从厨房端来了蒜泥,还有甜面酱,便夹着片好的烤鸭,先蘸着蒜泥又蘸下甜面酱,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脸享受道:肥而不腻,爽滑顺口,简直如见贵妃啊
如果杨玉环听说自己被比成烤鸭,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他吃得欢实,却不见沈默动筷子,便咽下口中的食物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惯这种吃法,待会上点小料再说。沈默微笑道:你怎么想起去买烤鸭来了再说他们家怎么过年还不打烊
嗨,这是我半个月前定下的。徐渭道:去取的时候听说,他们以前没做过这么大买卖,一下子接多了活,还得再有三天,才能把年前订下的烤鸭烤好
买卖竟如此之好沈默奇怪道:一块牌匾有这么大魔力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徐渭道:也不知哪个贱人,将杨继盛为便宜坊题匾的事情,传到了严世蕃的耳朵里。那孙子最恨杨椒山了,便授命宛平县令,关了这家店面,还要没收那牌匾;那店主仰慕杨椒山高义,拼死护那牌匾,最后被衙役打成重伤,险些身亡。说着快意的笑道:这事儿一下传开来,老百姓都被店主感动了,蜂拥到他家里,让他帮着做烤鸭,买了拿回家去吃;等我听说了过去时,就见现在不开店的买开店时还红火,想多买几只都不可能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堵是堵不住的。
沈默点点头,道:杨椒山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这时候,那侍女去而复返,端上了一碗甜面酱,一碟薄面饼,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葱白黄瓜条和萝卜条。
沈默用筷子挑一点甜面酱,抹在薄面饼上,再放几片烤鸭盖在上面,再放上几条葱白黄瓜条,将薄饼卷起来,递给徐渭道:尝尝这种吃法,看看比你那种如何
徐渭接过来,尝试着咬一口,别有一番酥脆爽口,似乎比单纯的大口吃肉,更有些意境在里头,不由连连点头道:比我会吃。于是也跟着沈默,吃起了小饼卷肉。
两人正吃得不亦乐乎,三尺进来通报道:大人,张居正张大人来了。
默点点头道:张大人不是外人,请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张居正来了,沈默和徐渭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当得知他还没吃中饭时,两人又热情的请他吃烤鸭,徐渭还学着沈默,卷了个薄饼递给他道:尝尝这种新吃法,一点都不腻。
张居正苦笑着推辞道:都什么时候了,拙言兄你还有心情研究吃烤鸭。
什么时候,都是民以食为天。徐渭见张居正不领情,便将那卷鸭肉送到自己嘴里,嘎嘣嘎嘣的用力咀嚼道:除非你有本事不吃不喝。说着看看沈默道:你吃饱了吧少字
沈默已经净了手,输了口,点点头道:当然。
那好。徐渭道:你们去书房谈吧,别影响我食欲。弄得张居正很是尴尬,沈默连忙打圆场道:文长兄的意思是,这里的味道太大,待客不雅。说着一伸手道:咱们隔壁书房坐。
张居正看一看吧唧吧唧吃得正香的徐渭,点点头道:拙言兄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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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书房就坐,沈默问他喝什么茶,张居正摆摆手道:没心绪喝茶了,上碗白开水就成。说着压低声音道:就在刚才,吴时来董传策和张翀被刑部的人抓走了,你知道吗。
沈默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轻声问道:是阁老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张居正叹口气道:都怨我,当初把材料丢给吴时来,只是在后面写了几句警示的话,却没有当面解说。唉,本是为了安全着想,想不到却引来了大祸
那三人,沈默轻声道:身份太独特了,给了严党发难的机会。
是啊,张居正端起三尺刚上的茶,感觉有些烫,赶紧搁下道:人家现在不是以弹劾严党论罪,而是说他们三个勾结串联,要逼问幕后主使。说着抱拳道:兄弟,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刑吧少字
沈默点点头,问道:阁老应该已经通过气了吧少字
是的,初一那天,阁老让我以拜年的名义,到他们三人家中,备述利害,要他们好自为之了。张居正一脸纠结道:可不能光指望他们,万一受刑不过,把阁老牵扯进来,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不要太过担心,沈默摆摆手道:我看这件事,动摇不了阁老的地位哪怕三人受刑不过,招认是阁老指使,顶多也就是一番申斥,罚俸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这么有信心张居正道。
嗯,信心源自实力。沈默笑笑道:整个去年下半年,严嵩几乎没有理国事,日理万机的是咱们阁老结果怎么样大事小情有条不紊,需要皇上烦心处理的事情也少之又少,这就是阁老能力的体现,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说着声音低低道:既然当初皇上可以容忍严家父子胡作非为,那就不会为这点小事儿,跟阁老过不去。
听他说得颇有道理,张居正忍不住点点头,又道:听说皇上给严阁老送去一担点心,那是什么意思
点心嘛,吃着玩玩可以,可不能当饭吃。沈默淡淡道:皇帝这是在考验,看看严家父子还能不能体会圣意。
照你这么说,皇上已经不偏袒严家了张居正道。
至少偏得没那么厉害了。沈默轻声道:对于咱们来说,欲速则不达,慢下来稳住了,渐渐的化优势为胜势才是王道。说着意味深长道:咱们不缺时间,而严党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对咱们来说,不争就是争。
上善若水张居正何等聪明之人,让沈默一点就明白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善哉善哉沈默拊掌笑道:太岳兄所言极是。
张居正面上的焦急尽去,心悦诚服道:拙言兄胜我良多啊。
沈默呵呵笑道:你是关心则乱。
难道你不关心张居正笑着反问道。
没你那么关心。沈默淡淡一笑,便将他的试探打回去。
分割
这可不是给便宜坊写得软文,我说的是四百年前的便宜坊,现在的便宜坊可一点不便宜,您要去可得带足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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