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源回到中院后宅之中时,玄宗已经等的焦躁不安,好几次欲起身前往佛堂瞧个究竟,却被谭平和清理完禁军残兵败将的赶到后宅保护的赵青阻拦住。赵青和谭平的理由很充足:大帅有令,为保陛下安全,陛下哪里都不能去,佛堂处恐有冲突,陛下必须安坐等待王大帅的消息。
终于见到王源的身影,玄宗宠椅子上蹦了起来,几步便行到廊下,高声问道:“怎么这么久?事情如何了?爱妃她……”
王源拱手道:“叫陛下久等了,中间出了点状况,故而耽搁了时间。陛下,臣无能,臣有罪。”
玄宗皱眉道:“怎么了?没救下爱妃么?”
王源朝身后一指,但见十几名士兵抬着两具尸体缓缓从东首走来,前方那具门板上的尸体穿着凤冠霞帔,正是杨贵妃的服饰。玄宗眼前一黑,颤声道:“贵妃她……她去了么?”
王源语声沉痛的道:“臣无能,未能及时救下贵妃娘娘,臣到佛堂时,贵妃娘娘已经悬梁气绝了。请陛下责罚。”
玄宗身子发抖,颤巍巍的往阶下去,要行去尸体之旁。王源忙伸手拦住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贵妃娘娘遗容不雅,陛下还是莫要去看为好,陛下对娘娘一片真情,便将娘娘的容颜放在心中怀念便是。”
玄宗停下脚步,眼中落下泪来,捶胸顿足道:“是朕害了她,是朕害了爱妃啊,爱妃定死不瞑目了。朕无能,连自己的爱妃都无法保全,朕恨极了自己。”
王源冷眼旁观,觉得玄宗其实对杨贵妃还是很有感情的,只不过这份感情和自己的生死比起来便要淡薄的许多了。而杨贵妃对玄宗却根本毫无爱意。玄宗可以凭权势得到杨贵妃,但贵妃最终却义无反顾弃他而去。后人所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完全是附会之言,实际上却根本不是这样。很多事都是如此,远观则羡,亲身经历之后便会大跌眼镜,破坏美好的想象了。
“陛下节哀。”王源道:“后面那具尸体是高内监。”
“啊?力士也死了?他是怎么死的?”玄宗睁着蒙蒙泪眼惊愕道。
“臣检查了尸体,是被人大力踢碎胸骨而死。据目击内侍说,高内监想救贵妃娘娘,却被陈玄礼踢中胸口而死。”王源沉声道。
“逆臣,陈玄礼这个逆臣!李辅国这个狗奴婢!太子这个逆子!他们人呢?怎么没见到他们?朕要亲手杀了这几个逆臣。”玄宗咆哮道。
王源拱手道:“臣无能,臣带人赶去时,贵妃娘娘已经归西,高内监也已经气绝身亡。而太子和陈玄礼李辅国等人却不见踪迹。臣之所以耽搁到现在,便是带人四处搜寻他们。可惜臣没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什么?他们跑了?”玄宗的眼睛里喷着火。
王源道:“想必是得知臣率兵而来便立刻逃走了。不过陛下放心,这等天气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冰寒雪冻的,跑了也是死。就算不死,这三人谋逆篡位,还焉能在我大唐立足?怕也最终只能躲入深山老林之中躲藏一辈子了。”
玄宗怒道:“躲了也不成,必须要抓来,朕要亲手炮制他们。”
王源皱眉道:“陛下,眼下此处不可耽搁,天明之后便要离开此处去往剑南。陛下的安危要紧,还是不要为了这几人耽搁了行程为好。”
玄宗愣了愣,忙道:“你说的是,朕气糊涂了。王源,此次幸亏你及时赶到,否则朕还不知道会被他们如何逼迫。你此番护驾有功,朕将会重重赏赐于你,到了成都安顿之后,朕便下旨,任命你为平叛讨逆大元帅,我大唐兵马尽归你统率,你替朕平了安禄山。”
王源沉声道:“陛下放心,臣义不容辞。陛下请先歇息,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我命人将贵妃和高内监安葬。还有杨相国以及韩国夫人的尸首也都要安葬。一些哗变禁军也需要处置,臣便不能陪着陛下了。”
玄宗听到杨国忠韩国夫人的名字,想起这些人也都死在今夜之中,顿时又落下泪来,问道:“八姨呢?怎么没见她?”
王源道:“秦国夫人受了惊吓,加之悲伤过度几近昏厥,我命柳钧陪她已经离去回成都了。事急从权,也没来向陛下辞行。”
玄宗黯然道:“八姨定不肯见朕了,朕到了成都再去跟她解释吧。你打算将爱妃葬在何处?让朕知晓地方,以后朕也好回来祭奠。”
王源道:“驿站前方的小树林中有片空地,春来定然野花遍地,娘娘爱花,臣想将她安葬在那里。相国韩国夫人高内监等人的尸首,臣也打算安葬在旁,也好陪着贵妃娘娘,叫娘娘不太寂寞。”
玄宗叹道:“你想的很周到,就这么办吧,先造个棺木安葬着,待朕安顿了,再打造上好棺木修葺墓穴隆重安葬。朕累了,朕去休息了。”
“恭送陛下。”王源抱拳躬身。
玄宗转过身子,慢慢朝屋里走去。一夜过来,玄宗像是老了几十岁一般,从背影看,身小背驼,已经看上去像个行将就木之人了。
命谭平严密保护玄宗居处,王源则带着赵青等人对驿站展开清理。数千禁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神策军士兵将他们一一拉到一起堆叠起来。活下来的一些妃嫔和内侍婢女也都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躲在一处宅子里。王源将他们一一安顿。
杨国忠的尸体以及韩国夫人的尸体也被找出来停放好,士兵们伐木做了几具简易的棺木,将他们收殓起来,在前方的树林中的空地挖了几个坑草草掩埋。也无法立碑,王源便手书了几块木牌插在坟头上。
站在杨国忠的坟前,王源不觉叹息不已。此人终于还是把自己断送了,自己明里暗里的规劝和暗示都被他当做耳旁风。本来自己看在他对自己不薄,有恩于己,又看在秦国夫人的面子上,是打算拉住他不要让他往深渊滑落的。但此人自从当上右相之后便像是变了个人,什么话都听不进耳,跋扈自傲不可一世,终于拉也拉不住,落到了如此的下场,正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的老话。
经过今夜之事,王源其实心中也有些迷茫。从杨国忠的遭遇来看,好像历史并不可更改,依旧按着正常的轨迹而行。但自己却救了秦国夫人和杨玉环,这又说明了什么?难道这便是历史的真相?还是因为自己的干涉而改变了历史?若是前者,则无话可说。若是后者,则说明身处的这个历史进程并非不可更改,而是会因人而变,那么对自己而言便没有什么规律可依,也没有什么局限可困,这或许是一种契机。
坐在杨国忠的坟前,王源想了很多。经过今夜之后,王源终于摆脱了一直以来喘不过气的那种压迫感。李亨李辅国死了,罗衣门的威胁不再。杨国忠死了,这座大山的压迫也不在了,然后王源细细的想了想,好像大唐天下再没有人能骑在自己头上了。甚至包括了玄宗,虽然他是皇帝,但他现在是靠着自己保护的皇帝,他好像也并不能压制住自己。王源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大唐手握重兵,权势最大的人物,这种感觉说不出的微妙,既兴奋又忐忑又有些教人恐惧。原来所谓的权臣便是这种感觉。然则,接下来自己的路在何方呢?王源又感觉有些迷茫。
天色微微发亮,一夜的腥风血雨终于过去,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朝霞的红色。风停了,虽然依旧很冷,但已经感觉不是那么冷冽入骨了。王源便那么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天亮。公孙兰静静的坐在一旁陪伴着他。她想问王源在想什么,但忽然她又觉得不该打搅他。
只是静静的陪着他便好,又何必探知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赵青策马来到小树林中,禀报说驿站之中都已经清理完毕,是否整军出发。
王源起身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吩咐道:“将所有的内侍都集中到一处,我要找一个人。”
赵青领命而去,王源和公孙兰回到马嵬驿中,十几名内侍都被赵青集中在一座小院里。王源迈步进了院子,沉声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叫边令诚的?”
众内侍愕然相顾,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一个矮胖的内侍。那内侍本来低着头躲在一旁,此刻见躲无可躲,于是挺身而出道:“咱家便是边令诚,王大帅有何吩咐?”
王源看了边令诚一眼道:“你便是?”
“如假包换。”边令诚心里挺高兴的,高力士死了,也许王大帅是要叫自己去顶替高力士的位置,去贴身伺候陛下,去当内侍总监之职。
王源微微点头,沉声对赵青下令道:“杀了他。”
说罢王源转身便走,快步出了院子,身后传来边令诚惊骇的叫喊声:“我是陛下身边的内侍,谁敢杀我?”
下一刻,一阵惊呼之声响起,那是其他内侍惊骇的叫喊声,而边令诚刺耳的喊叫声却戛然而止,显然是赵青动手了。
王源头也没回,对着身边跟随亲卫吩咐道:“去请陛下起驾。”
不久后玄宗被请上了车,数十辆大车和两千多兵马排成长龙离开了马嵬驿。离开数里之后,马嵬驿中火光冲天,所有的房舍都被断后的谭平带着士兵点燃。
院子烧了,佛堂烧了,堆叠在一起的尸首也烧了,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火海之中,很快化为乌有。这个改变了天下格局的地方,这个让人断魂断肠的马嵬驿便在清晨的朝阳之中熊熊燃烧,很快化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