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三 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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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一进来,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人还没有到,香风先至。

  谢宁整天待在屋里不得出去,这会儿鼻子特灵,笑着问:“皇上身上好香。”

  皇上看了一眼,方尚宫这会儿没在这屋里。这让他心里一时有些怅然若失,又忽然有几分庆幸。

  其实皇上也还没有预备好该怎么面对她。

  若慎妃没有说谎,那方尚宫不但是当年旧事活到现在的唯一知情人,还有可能是……

  想了许多年的事,突然之间答案摆在了面前只等揭开,皇上一时间觉得方寸大乱。

  他坐在谢宁身边:“刚才去看了揽秀阁,修缮得差不多了。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不提防被花洒了一头。”

  谢宁伸长手臂,从皇上发间摘下一朵金色的桂花来。

  “皇上这是特意带了花来给臣妾的吗?”谢宁笑了:“可这一朵又做不了香粉,又浸不了头油,皇上叫臣妾可用来做什么才好?”

  皇上坐在她身旁就觉得心里变得踏实起来。

  说不上来缘由,可能是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她的眼睛……刚才还彷徨不定的一颗心,到了这儿就象落到了实处,再也不慌不怕了。

  “朕倒是听说过桂花油,可从来没有见过。”

  “这有什么稀奇,青荷,去把桂花油拿一瓶来给皇上瞧瞧。”

  这话本来是句顽笑话,青荷也只是在旁抿唇一笑。可皇上也跟着说了句:“快去,朕还真想看看。”

  皇上这么说,青荷就不能不去了。不过头油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连青荷自己都有两瓶,只不过不是桂花油。

  青荷很快取了一盒新的桂花油来。这油盛在浅罐子里,拆去上面裹的油纸,罐子是白瓷的,盖子上绘着一枝斜曳的桂花。

  还没打开盖子就能闻见桂花油那浓郁的香气。

  青荷将罐子放下,伸手将盖子揭开。

  罐子里盛着约摸二两多头油,金黄透亮仿佛金子化成的汁液,里面还浸着少少的几朵桂花,花瓣已经变得晶莹透亮,灿然生光,仿佛宝石雕琢而成一般。

  谢宁梳妆时皇上也见过,只是没留意过用的这头油。

  谢宁的头发很好,浓密乌黑,宫人服侍她梳头时的情景几可入画。记得当时梳台上是有这么一个打开的罐子,宫人时常用梳齿浅浅的蘸一下头油或是花水,再顺着谢宁的如云秀发缓缓梳理。

  想到这情形皇上突然觉得手心有点痒。

  等谢宁调养好了,皇上也想试试给她梳头。

  青荷有眼色的将头油收了端出去。

  谢宁看得出皇上刚进来时神情与平时有异,不过两人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还特意看了一回头油之后,皇上看着就渐渐平复过来了。

  跟前没有旁人,谢宁才轻声问:“皇上刚才去延福宫了?”

  “是,下面人报说慎妃想求见朕。”

  但慎妃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了?

  皇上转过头望着半敞的窗子,谢宁从来没见他脸上出现过这种神情。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凄凉,又忍不住心疼的神情。

  窗外日影西斜,草籽飞絮被风吹得在空中飘荡,浮絮被日光一映,就象一团团金色的细碎的纱,很快就被风吹得不知去向。

  谢宁将皇上的手轻轻握住。

  “皇上?”

  “朕没事。这么多年了,朕就那么一桩心事,许多人都抓住了这一点,想从朕这里得到他们想得到的。朕不记得有没有同你说过,大概朕十岁上头,那一年有个宫人偷偷找来,同朕说,她是朕的亲生母亲。”

  皇上的手一直比她的手暖热,可是现在皇上的指尖发凉。

  谢宁还没出月子,身上比一般人要热,她尽力想用自己的手将皇上的手掌全部包住,把他手上的凉意驱走。

  可是手上的寒意或许容易暖过来,心里的呢?

  “后来当然查得明白,她是假冒的,背后另有人指使。”皇上声音很轻:“虽然朕一开始就没有完全信她,但是那时候听到她的话,心里还是情愿去相信的。那时候朕远比现在天真,还觉得总不会有人心地坏到这个地步,撒那样的弥天大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再说,她确实……确实很象真的。朕查出她的身份之后去见她时,却一时舍不得揭穿她。她还量了尺寸,说要给朕做两双鞋子。”

  “鞋子当然没有做成。朕原想饶她一命,觉得毕竟她也是受人摆布身不由己的,该死的也是幕后之人。不过她还是被父皇派人处置了。”

  那时候他真的愿意相信,他的生母逃得了一条性命,还活在这世间。

  所以不是对方骗术太高明,是他满心里渴望这是真实,一叶障目,就象掩耳盗铃的蠢人。

  “刚登基那两年,朕常常被噩梦缠扰。醒的时候朕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但是到了梦里,朕才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的担心和恐惧。现在那些梦差不多都忘了,唯独一个梦还记得。朕梦见过亲生母亲,恍惚还觉得她在微笑,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脸……朕那回醒来发现自己哭了。”

  旁人从梦中惊醒,总是庆幸自己醒来了。可是那一回,皇上却希望自己能再睡去,再入梦境,把那个始终看不清楚的人,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看个清楚。

  虽然看不清脸,也没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心里觉得那就是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皇上都怕过雷雨天。并不是胆小听不得雷声。只是一遇着这样的天气,他难免会想起自己就出生在这样的天气。会想起那个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女子,在这样雷雨交加的一天艰难的生下他。

  但是出生即是分离,他们连一天的母子缘分都没有。

  所以后来他慢慢死心了。他想她一定是不在了。如果她还在,知道他这样想念她,一定会来找他的。后来再去金风园,他也总是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看着他。也许就在树后头,也许就在烛影幽深的角落。

  所以现在他反而不敢去问个清楚。

  这些年他已经失望了太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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