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老五传信之时,池凤卿正和池固伦在鹏城外的王府别庄上对坐饮酒。
一坛见底,池凤卿双目漾起微澜,朝对面道:“固伦,近日我忽然觉得,我是少年还未度完,便似已经行将迟暮了。”
“浑话!离着弱冠尚有将千的日子,如何扯得上‘迟暮’二字?叫那真正上了年岁的人听见,可要骂人了。”池固伦轻斥了一句,然后道,“忽然说出这话,其实正因你是少年,真正迟暮之人是不愿这么说的,便是听也不愿意听。你惯来沉稳,十多岁的年纪,行止说话便像二十多岁的,瞧着是比别人早熟些。只,不能过了,于心性无益。”
池凤卿却摇摇头:“我不是在说酒话,也不是故意伤春悲秋。那日打开锦盒后,知悉种种,我是心存惧怕不曾轻易动那东西。可是,我去揽镜台上见了她,心里便定了主意。同她一起掉下连瑶湖,这决心便再也不可能撼动分毫了。动了那东西后,我才知母亲的话并没有半句唬我,在她与外祖、舅舅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怕是该轮到我了。其实,我是怕的。”
池固伦看看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悔不悔?”
“不悔。”池凤卿又摇摇头,“本也不该后悔,也没有理由后悔。只是心里略略有些歉疚,多少有些觉得辜负了母亲的苦心。可我十分庆幸我一时脆弱,打开了那只锦盒,否则,我恐是真正要后悔的。”
池固伦心中有些难过,仰头豪饮了一气,然后又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解?”
“不知道,但是我会去试试。我不想此生只余那一点点时间与她相对,然后让她看着我如同我当初对着我母亲那般,更不想一生就此别过。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者回到当初之地,便能解了我的苦楚。”
“你打算——”池固伦哑然。
对方话未出口,池凤卿就点了点头:“既有人来得,我便去得。有希望,总要去试一试的。”
“事了后就走么?”
“嗯。”
“那你打算什么也不告诉她?”
池凤卿又轻轻应了一声,道:“若是不能解,或是回不来,莫若让她存些误会,以为有些东西横亘彼此间,令我跨不过去。”
池固伦蹙眉道:“她总会知道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若知道了,又当如何?”
“在我打开锦盒,读完那些字时,我便体会到了当初我误会她时,她是何样的心境。那时,她是有不能说的理由,可,何尝又不是她宁愿我误会,也不愿意说呢?我以为她同昭岚勾结为祸,劝她罢手,见她不肯便以为,她心里有我,但终究不如其他事情要紧。后来才知,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正因我在她心里很重,她也知道自己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才宁肯欺我瞒我。若是我不曾瞧见那幅图,或是被蓝翎哄走了,大约她还会想法子瞒我一世。其实她那时,心里比我苦。便是现在,我也并无需面对像她那样两难的境地。我怨过,伤心过,只不曾料到,她做的事,本该是我去做的。”
池固伦苦笑:“‘两害取其轻’,不是这么用的。若是真的无解,你怎知她不会是宁愿和你共度一日朝夕,也不要一生尽在遗憾里?”
池凤卿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共度一日朝夕,总好过一生尽在遗憾里。我会在走之前同她好好相处一日,让彼此尽量无憾。”
池固伦闻言叹气:“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生离与死别,总是个中有差的。我想,若是让她尽知事情首尾,她是宁愿我仍是原来的我,哪怕此生不能再见,只要我活着便好。既这样,我若安然无恙的回来,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便让她以为我还活着,就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抬头和她看着同一片天,看着从她那儿飘来的一朵云彩。”
“你不是她!”
“你也不是她。”
池固伦无语。沉默半天后才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我在等人。”
“等人?等谁?”
池凤卿勾起一抹泛着寒意的笑:“等我那些‘兄弟’!”随即又软下眸光,问池固伦道,“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埋怨么?”
“埋怨你什么?”池固伦摆摆手,叹道,“我是该庆幸!如若不然,当初受那丫头挟制时,我已经对不起十一殿下了。莫不是,还真要弄个杀父之仇横亘其间才痛快?说实话,我倒担心你心里会有疙瘩。我想,我们那一家子是巴不得同你一样,突然发觉事情完全换了副模样,那才称心。”
“你不必这样想的。用她的话说,他是他,你们是你们。只,你们终究要当心些。外人未必尽知王府曾经历过何样算计,只看见王府何样风光,难免不会迁怒。再有那等心存不善的借机牵三挂四,便是她有本事护着,只怕也有为难。”
池固伦勾唇笑笑:“你以为我父亲经历过这一场,还看不破荣华富贵?我都想好了,那丫头既然老是有事麻烦于我,我便也麻烦她一回。我瞧那洛川水土养人,便阖府搬去那里,将安危交给她来管。”
“使得,我也看那里甚好。”
他兄弟二人饮酒说笑,凤家的两位却被鬼眉烦得不轻。
还是主船的舱内。
“你们拦着我不让动,也不见你们干什么,难道是借着由头,故意将我困在这里?真是好谋算呐!知道对上别个,本姑娘会选择开打走人,你们就弄个什么家将名头,编了一堆的谎话来哄我,又仗着我会顾忌你们是他外祖家的人,便不能怎样了?我告诉你们,那老贼可是跑不掉的!你们若是故意误我的事儿,不必等到秋后算账,我现在就掀了你们的船,信不信?”
凤若清看看她,再看看老祖宗,叹道:“都说时机未到了,姑娘怎么不肯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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